經詔令,竟是那個官署也不敢就任何大事做主。倒不是齊國官員沒有了既往的率直坦誠,而是官員們對老國王實在無法捉摸。經常在誰也無法預料的時刻,在誰也估摸不準的府邸,在誰也看不清有何重要性的事情上,往往就有緊急詔書或緊急宣召降臨,而官員所得到的決策命令,竟又往往的出乎預料!
今日也是如此,田文實在想不到會在這個時刻緊急宣召他進宮。
三個月前,當蘇秦剛剛在燕國遊說成功的時候,田文第一次被秘密召進了王宮。就實而論,田文並沒有見到國王,只是隔著一道幃帳,聽見了一個蒼老沙啞而又令人敬畏的聲音,“田文啊,你乃齊國王族之新銳,本王素寄厚望。”那個沙啞蒼老的聲音粗重的喘息了片刻,接著竟一口氣說了下去:“今聞急報:蘇秦遊說合縱抗秦。茲事體大,天下格局可能鉅變。以本王老眼,中原五國受秦巨創,合縱必成。未來數月之內,蘇秦必到臨淄,秦國特使亦必到臨淄。然則,是否加盟合縱?齊國最難抉擇。齊國瀕臨東海,遠離秦國,與之素無深仇大恨。合縱抗秦,則齊國將無端樹一強敵。遊離合縱之外,則中原五國將視我為另類,遲早亦是大禍。”田文清楚的記得,說到這裡,緯帳後便是一陣蒼老沙啞的喉喘痰咳之聲,可是他卻絲毫不敢分心,依舊紋絲不動的跪坐在案前。片刻之後,蒼老沙啞的聲音舒緩了一些:“今召汝來,委汝重任:汝攜我王劍,全權周旋兩方,使我有迴旋餘地,可是明白?”
“田文絕不負我王厚望。”
“汝無官無爵,又是庶出,有難處麼?”沙啞蒼老的聲音平淡冷漠。
“為國效力,田文當克難全功。”
緯帳後便再沒有了聲息,一個侍女走了出來:“大王入眠,公子可以走了。”那次未曾謀面的接見,使田文在臨淄權力場驟然變成了一個神秘人物!尋常間逍遙平靜的公子府邸,變成了日間車馬穿梭夜來燈火通明的繁忙重地。在所有官署都冷清下來的時候,竟有如此一個公子府邸在日夜不息的動作,能不讓官場側目?但田文卻沒有時間去理睬,不僅僅是那支供奉在出令堂的王劍賦予了他無限的權力,也是因為他畢竟是丞相田嬰的兒子。父親本是齊威王的一個兒子,也是嬪妃庶出。長期酷烈的宮廷爭鬥,使父親變成了一個謹慎君子,在王族貴胄中最是平淡無奇。他經常告誡田文一班兒孫:“王族旁支坐大,歷來是國王大忌,爾等都要收斂鋒芒,莫得生出事端。”接任丞相,父親幾番推辭,想要提出召回上將軍田忌主持國政,可一想到田忌是自己的王族堂兄,便又硬生生忍住了。父親當政,奉行“減政去冗”的辦法,除了邊防急務與賦稅糾葛,凡是大政竟一概壓下,等待老國王召見時請命定奪。如此一來,這個開府丞相也確實清閒了不少。小兒子驟然變成了一個神秘的大忙人,風言風語也難免傳到父親耳中。父親便來到田文府中想看個究竟,不想田文卻正在與馮驩等心腹門客秘密議事,匆匆出來,竟是神不守舍。“文兒,近日來何事匆忙啊?”父親口氣雖然從容,但那眼光卻是究根問底的。田文略微猶疑,終於明朗回答:“回稟父親:兒奉王命,絕非私家俗務。”父親思忖片刻,竟是默默的走了,一句話也沒有多說。田文心中歉疚,晚來到丞相府邸向父親賠禮。父親卻擺擺手制止了他,默然良久,父親開口了:“知曉國王何以委你麼?”田文道:“兒未嘗思之。”父親淡淡道:“你有王族之名,而無官職之身,似公似私,進退裕如。你有近千門客,盡皆白身 ,可免王室國府人力之煩難。”田文默然點頭,承認父親說得對。“約束門客,慎之慎之。”父親叩著書案鄭重叮囑了一句,便出了書房。
家族是個特殊的家族,田文自己,又是這個特殊家族中的一個特殊人物。家族的特殊處,在於這個“田”既是田氏王族的嫡系,而又是一個庶出支脈。一百多年前,齊國的正宗君主是姜氏。齊國第一代接受周武王封號的諸侯君主,便是太公姜尚。春秋末期,田氏部族漸漸強大,最後在田完時期終於發動宮廷政變,奪取了齊國政權。田完做了國君,齊國便成了今日的“田齊”。田氏宗室為了防備重蹈“姜齊”覆轍,一開始便採取了抑制嫡系庶出勢力膨脹的國策,立下定製:王族嫡系庶出子弟,可高爵,不可重權。在這種定製之下,嫡系宗脈實際上只能確定一個太子繼承王位,其他子弟(尤其是庶出子弟)則都只能尊貴榮華,而不能掌權任事。然則田氏畢竟是齊國第一大部族,人口眾多,代有英才,全然不用,也在這大爭之世無法立足。於是,田氏王族的庶出子弟便也漸漸有了脫穎而出的機會,時有幾個出色者便做了實權重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