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事。不平常的是,那一天沈傾之來了。她來的次數不算頻繁,頂多是個玩得不錯的大姐姐,船主誤以為他們是一家人,朝傾之絮絮叨叨抱怨了很久。話說完了,傾之拽著他胳膊就走。她臉色鐵青,手勁很大,讓吳華亭很感到意外:她不像是會在乎這點事的人吧。
走到僻靜處,傾之鬆手把他推到一邊,靠在坍塌了一半的牆根,忽然仰起線形優美的脖子,眼淚刷的往下流。
“你怎麼可以這麼無知,就知道玩……”她說,“才沒功夫管你……”
她抽噎一會兒,立刻又收住眼淚,用微微發紅的眼睛盯著他,說,清軍要來了。
然而沈傾之也不像為這種事哭泣的人。對每一個單個事件,所有人都可以說是猝不及防;但歸納成一類事件,她有充足經驗。往後回想,吳華亭總是覺得,她的眼淚,沒有為任何一個具體的東西而流。從此以後他也再沒看見或聽說過這樣的傾之。
那些隱匿在名為“日常”的讓他們自以為生存在可以安心託付的世界背後的影子,僅在很偶爾的瞬間偷偷露出一角。到他能有意識地捕捉、甚至揭露那些影子的時候,他也真正地不再年幼了。
坐久了也無趣,他們撣撣衣服上的灰起來,走到一條支流去。今年因為各種原因,他們聚會的時間比較尷尬,春天過去了,觀潮的最佳時節還早著,正踩在梅雨季節的門檻上,再繼續拖十天半月,沒完沒了的雨水就會淹沒他們剛才坐著的位置。
沈傾之發現一條停在岸邊有主人的小船,跟船主嘀咕一陣就成功借來新的遊玩工具。這片支流的水情有點複雜,但有沈傾之在,三人一點都不擔心。
搖櫓時候,吳華亭聽見左邊傳來漫不經心的哼歌:“那裡來的姑娘辮子長呀,兩個眼睛真漂亮……”
他轉過頭看江昭涵。江昭涵暫停一下,跟他說:“那個地方,聽說風大得要命。哪有什麼漂亮姑娘,還趕著馬車帶著妹妹和嫁妝嫁給你。”
“這符合普通男人的幻想。”
“幻想嘛……實現一個,就會想要更多。”江昭涵一指船底,“什麼時候翻船了都稀裡糊塗弄不明白。”
“對我們呢?應該不止這點矛盾。”
“人糾纏太多細膩的東西會活不長的。不要去想外面、想以後怎麼樣,趁著有心有力多做自己高興的事。”
江昭涵頓一下,繼續輕聲說:“每一天起來都想著:馬上要變天了,要世界末日了,不能沒有意義地過完最後的光陰……這樣想著過活會單純很多。我已經是這個樣子,沒有機會了,但你還年輕……”
吳華亭沒有回應什麼。他抬起頭,烏雲不知不覺堆積在上空。要變天了。
他提醒兩人該回頭了。想了想,又說:“這次不盡興,等到夏天最熱的時候過去,找一片湖,一起去騎腳踏車吧。”
話音才落,他伸出手,一滴雨水在掌心裡化開。
“咱們快不行了吧,哥。”
有一日彼得忽然對他這樣說。
不不,這怎麼能叫突然?米哈伊爾咬著小圓麵包,甜得要命,墊著昨天的報紙,白紙黑字印的都是些睜眼說瞎話的粉飾太平的謊言,幫懷著僥倖心理的人自以為還能每夜安眠。與此相反,彼得說的是確確實實的真話。他要麼遊離在外,飄忽言語間偶爾掀起遮在真相前的紗帳一角,旁人還未看清忽又垂手放下;要麼就是不要命地拿一把刀子,血淋淋地捅進人心裡去。
言語就像風,不能傷害我。米哈伊爾默唸這句話,又不可遏制地憤怒,他知道他還是被傷害了。又因為知道這個事實,他又更加憤怒起來。
他拍了拍手,讓麵包屑簌簌灑落:“也許吧。”
彼得笑。對了,他這個弟弟還愛笑:“我覺得是件好事呢。”
“……”
“已經走了整整一年了呢。”彼得望著日曆。1990年11月9日。“我是說,萊因哈特。”
他單手托腮斜斜送去一瞥:“嗯?”
“沒有什麼感想嗎?緬懷我們的好同志、好戰友,儘管他已經棄我們而去——”
“——去向西方,把另一半自己縫回來了。”米哈伊爾想,他沒辦法現場觀摩一個被人為割裂的城市如何小心謹慎地把自己縫起來,真是非常、非常遺憾。
縫回來以後傷口就不會再疼了吧?還是因為重新縫合會帶來一段時間的另一種疼痛?何必操心他呢,那是他自己的選擇。表現忠誠時好像別無他想,等到有離開的機會躥得比最膽小最警覺的兔子還快。也就比立陶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