線向下,我驚訝地發現,她的肚子上疊著棕色花紋。尺蠖一類的蟲子行走時,先要收縮身體,這時它的腹部會形成一系列褶皺。這個古怪的阿姨,如果她願意伸張,我猜她有霎時增長的、令人瞠目的身高。
她彎下腰跟我說話,使得妊娠紋顯得更深更重。出於驚慌,我用玩具鴨子灌儲的水襲擊了她突然臨近的五官。
幼兒園東側有一棵法國梧桐樹。我熱衷剝下它皮癬式的斑駁樹皮。有一天,我在樹下撿到兩枚球形果實,茶褐色,佈滿鱗狀突起。
前兩天,我剛吃過荔枝,坐飛機運來的,鮮紅誘人。果肉彷彿半透明的瓊脂,甜而多汁。我的口腔分泌出有關回憶的唾液。不久,僅存的幾棵荔枝表面變成暗黃|色,媽媽不許我吃,說壞了。我為此耿耿於懷。現在,它魔法般回到我手中。事實上,我當時以為它們就是過期的荔枝,所以,毫不猶豫地咬進嘴裡。
果實緩慢暴露出腹腔內部的黃|色茸毛。我連連啐著,也難以祛除它留下的惡劣味道。
梧桐寬大的樹葉之間,閃閃爍爍,綴滿貌似甜美的果實。高懸著,映襯以陽光的金黃,誰也設想不到它們敗絮狀的心臟。
二十年後,我在河北正定隆興寺,再次體會到相似帶來的疑惑:為什麼最甜美的要和最苦澀的相似?銅製的千手觀音,她輻射著古老的輝光,背後,是萬能的無所不在的手臂。對神,我一向敬畏,但仰望時我忽然湧起一個罪孽的聯想,並因此產生瀆神恐懼。她慈和的面容後面,那麼多手臂,那麼多,讓我想起……蜈蚣。為什麼,最神聖的要和最低賤的相似?!
廁所窗臺,擺著一盆敞開的吊蘭,由於疏於培育,它死了,死人頭髮般披著的長髮中間,綻開一朵透明之花……是小朋友用唾沫把兩片蜻蜓翅膀黏在吊蘭上。
蜻蜓停落在松針之間。它腹部修長,像一枚金黃的釘子,只是背部有二三條極細的黑線。這是一種特別乾燥的昆蟲,即便旋下它螺絲帽的頭部,或者,把草梗捅進它被揪斷的尾部,蜻蜓沉重地起飛──即便如此,也不會有一滴汁液從身體內部滲溢位來。
扁豆角開花。我從淺紫色的豆莢花上剝去脆小的花瓣,一直剝到花蕊……裡面藏著一頭小白象。
它長著逼真的長鼻子。
幼兒園 5
對孩子而言,大人意味著權勢──身高矮小,迫使他必須仰視。正因為兒童對所有事物採取的仰望姿態,所以,他處於一生中最謙遜的時期。孩子看見植物的根,他看見的花比實際高大。
我眯起眼睛,奶奶的臉上佈滿好看的皺紋。
我是它們的王。
三條紅的,一條黑的,剩下一條生著雜駁的斑點。這些魚是爺爺給我買的,是我的私人奴隸,我的玩偶。我堅持必須自己餵食,禁止別人接觸魚缸。
圓形的魚缸,它們遊動時經過弧形的側面會變形,體積霍然放大:膨脹的腹部,比例失調的頭顱。開始,我的靠近讓它們分外驚慌,在狹窄的活動空間徒勞地逃亡。後來,它們終於把我的臨近與進餐時間建立起聯絡,於是,每當我靠近水面,金魚就將身體豎直,仰起它們朝聖般的臉。
半個月後,它們全死了。
弟弟趁我不在增加了餵食,金魚為自己的貪婪和背叛付出代價。
漂浮水面,尾巴松垂,白肚皮透出不潔的微黃|色。我盯著它們,聞到水腥,看到它們被浸泡得腫脹的屍體鑲嵌在自己倒映水面的臉上。
幼兒園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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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竹製的兒童車裡,爺爺推著我。這輛四輪竹車平時除了裝孩子,還用來買米買菜──初冬,準備屯儲的幾百斤大白菜會在竹車裡留下濃重的菜幫味兒。經過努力,我終於把扶手裂縫中嵌著的一粒綠豆摳了出來。我得意地咬著戰利品。
爺爺偏寵,將我的乖戾也視作驕傲。天黑透了,已經到了快入睡的時候,我頑固地要求去院外的小樹林玩。爺爺不顧爸爸的反對給我披上斗篷。
正午樹叢投射下的陰影消失了,只剩下黑夜裡沙沙作響的聲音。幾個遲歸的男孩相互追逐,晃動著手電筒,繞過花椒林──我知道樹枝上佈滿尖銳的刺,花椒成熟的時候會星星點點地爆出暗紅。
月亮在最高的地方。我的周圍,瀰漫著花粉一樣淺金色的月光,薄薄的,帶著酒香。下了一場月亮雪,天地要多純淨,就有多純淨。我沒有消耗一絲力氣,黑暗就像船頭的水在眼前分開。
路面不平,童車吱呀呀發出響聲,我的座位被震動著。幼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