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紫大師笑著說:“快別這麼說,老師千萬別這麼想,您還很年輕呢!”
“不、不,我們學校的退休年限較晚,但也近在眼前,我都這把年紀了。當然,退休就像是人生的第二個成人式。不過話說回來,回首來時路,腦海中會浮現許多尙未完成或無法解決的事,乃至非學術性的問題,這也是其中之一。”
“那個夢中人究竟是誰?”
我終於失去耐性地直搗問題核心。
“喔,就是前一陣子我跟你提過的人。”
老師自然地接話。
“古田織部正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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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該看著將長筷伸進鍋子裡的店員,或是寫有毛豆和涼拌豆腐的長條型選單。老師的回答出人意料之外,令我一時無言以對。
“古田織部嗎?!”
圓紫大師詫異地問道。
“你當然會覺得不可思議。這件事說來話長,請你耐心聽。”
不知為何,老師摘下眼鏡,收進胸前口袋。大概是這麼做比較能夠沉浸在回憶中吧。老師的表情變了,看起來突然變年輕了。
“我是神奈川縣人,我有一位叔父,名叫誠二郎,加茂誠二郎。就某個層面來說,他算是風雲人物,學生時代成績優異,中學也是以榜首的成績考取。個頭不大,但胸懷壯志。當時,拿修身課【注】開玩笑簡直不像話,但教務主任一上完課,誠二郎叔父便趁下課時間站上講臺,口齒伶俐、聲音嘹亮地發表演說,犀利地批評上一堂課的內容有多麼空洞。比起對於上課內容,恐怕他看教務主任更不順眼吧。相較於教務主任的修身課,學生更期待‘加茂的修身’。當然,這種情況不可能持續下去,他被叫到教職員辦公室狠狠地捱了一頓罵,操行成績差點不及格,但他絲毫不以為忤。
【注】:舊制學校的科目之一,以培養對天皇的忠誠度為主,教育學生孝順、順從、勤奮等德目。
中學畢業後,他到東京念私立高中,接下來我就直說了。他進了我們學校,成為我們的學長。大學畢業以後,他工作了一陣子,把存的錢全部拿去投資,結果押對了寶。接著,他用那些錢買了當時東京僅有的幾輛汽車,開始經營汽車出租生意,消費物件都是有錢人。在我們看來,總覺得誰會去買那些貴死人的大衣和珠寶,但好像越貴越有人買。大概是他以新奇的手法抓住商機,從此訂單絡繹不絕,賺進了大把鈔票。人一旦走運,做什麼都順利,跨足服飾店也經營得很成功。進入大正時期不久,他把汽車出租行改成計程車行,成為白手起家的傳奇人物。
對了,我從小就討厭醫院和手術,但諷刺的是,家業是從醫的,許多當醫生的親戚都在搞文學,加茂家族歷代也對文學有興趣。或許是血緣的關係,叔父喜歡在工作之餘創作短歌【注】。當時,有一位相當知名的女歌人,名叫山村富美。不知是什麼因緣際會,叔父愛上了這女人。對方是個長相頗具日本特色的瓜子臉美女,嗓音悅耳溫柔。
【注】:和歌的基本形式,以五、七、五、七、七的格律形成的詩歌。
她和前夫處得不好,離婚後獨居。因為離過一次婚,而且年紀比叔父大十歲左右,再說,時髦租車行的年輕老闆和身為歌人的富美小姐實在不匹配。女方一再拒絕,但是叔父不死心。聽說他每天寫情詩,開著車送去給她。終於,富美小姐禁不住叔父的百般追求,決定與他同居。
我看到的是叔父他們最後幾年的同居生活,後來再也沒看過如此鶼鰈情深的夫婦。當時我還是個小學生,曾經狂妄地認為,如果夫婦感情這麼好,結婚也是件好事。叔父哼唱淨瑠璃【注】,富美叔母彈奏三絃琴,夫唱婦隨,令人好生稱羨。叔父的興趣很廣,一旦手頭上有錢,便開始對古董產生興趣。就某個角度而言,古董會增値,而且叔父大概打算將金錢換成有形物吧。聽說有貴族在變賣傳家寶時,叔父經常露面。
【注】:配合傀儡演出,以三絃琴伴奏演唱的戲曲,又稱人形淨瑠璃或文樂。
富美叔母的孃家在千葉,叔父在那裡有一棟別墅,還蓋了一間倉庫收藏書畫古董。那棟別墅靠近外房【注】的海岸。另一方面,以今天來說,我家位於橫濱的伊勢佐木町一帶。家父和叔父的性格截然不同。舉例來說,他們都對文學有興趣,但對待書籍的態度卻是南轅北轍。就像我剛才說的,我家從上一代、上上一代傳下來的藏書為數不少,還有家父的書。關於這些堆積如山的書,父親有一種接近病態的潔癖,不管內容再怎麼乏味,他都不準別人在上頭寫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