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少扯淡。”張鴻遠心事重重,沒有打諢逗趣兒的意思。
這時吳培雲突然口氣一變,說:“哎,我說,咱倆人今天不要吵好不好,就咱倆,有什麼話,直來直去,得,我先給你看個東西。”
吳培雲從口袋裡掏出兩張紙來:一張是用稿紙寫的一封檢舉信,檢舉張鴻遠知法犯法,多報銷住宿費路費五塊三毛整;另一張紙是學生們用的算數本上撕下來的紙,寫著檢舉張鴻遠貪汙公家財物的事實;前一張署名是“革命群眾”,後一張署名是“紅小兵”。
張鴻遠看著這不足三百字的檢舉信,汗水就從額頭上沁出來了,只覺得突然間天空灰暗,彷彿有突然塌陷的可能。
事實,無情的事實是可以擊垮任何一個人的呀。
檢舉信句句是實。
去年年前張鴻遠要去漾城購買帳皮帳芯以及各種報表,本來還可以叫一個幫手去,可是二兒子非要去漾城開開眼。張鴻遠出過許多次差,不管是上太原還是石家莊,不管是進雨縣城還是跑漾城市,都沒有帶過妻子兒女,有時,劉瑞芬和兒女們見村裡的幹部有時帶著妻子兒女們出去逛城遊市也眼氣,可是始終不敢向張鴻遠提個要求。
這次,建誠勇敢地眼淚汪汪地提出了心中的渴望,劉瑞芬也幫著說:“帶娃去吧,也能幫你照料照料東西,反正怎麼也得去兩個人。建誠去了你就多費點心,你多背點兒,不就成了。”張鴻遠望著兒子想看看外面大世界的急溜溜的小眼睛,毅然決定帶兒子瀟灑走一回。他與建誠在漾城呆了三天,回到村裡,建誠的同學們便圍著建誠讓他講一講漾城有多好。建誠大談在北大街飯店吃過油肉(當時誤讀為過羊肉)大米的感受,直說的同學們口水直流,恨不能也讓自己的老子帶自己去漾城能一飽口福,當聽到看到兒子給他的同學們講述偉大經歷的激動萬分的口氣和得意洋洋的神情,張鴻遠覺得自己的心中不知從哪裡鑽出一股無比快活的喜氣兒,說句實在話,這是張鴻遠半百年來的一次最高層次的喜悅和體驗。當然他將兒子三天的住宿費和往返車票全報銷了,共計多報五塊三,兒子也算是為大隊辦事嗎,多報五塊三也並不違規,何況支書吳培雲也簽了字嘛,可是現在成了問題啦。問題,多麼可怕呀,張鴻遠有幾張嘴能將這件事說成是合情合法的呢?
還有,那些廢帳頁,那是年底倒賬的時候從舊帳頁中抽出來的空白帳頁,帳頁從廢紙堆裡撿出來,一張一張對齊了將十六開紙裁成三十二開小本兒,給建英建誠建剛做驗算本,一個驗算本能省六分錢,一年能省二塊多錢。張鴻遠再三叮囑孩子們驗算本最好在家裡用,萬一別人問是從哪來的?就說是從廢紙堆裡撿的,可是,現在這事又怎能說清楚呢?白紙黑字的檢舉信寫得明明白白,而且都署有“革命群眾”“紅小兵”的大名。
“群眾”並不可怕,可是加上“革命”兩字,那是戰無不勝、攻無不破的代名詞。
“小兵”並不可怕,可是加上“紅”字,那是天經地義,絕對正確的造反有理的專用名詞。
別說張鴻遠不敢與“革命群眾”解釋和辯論,就連跟“紅小兵”他都不敢當面對質。
雁飛不到處,人被利名牽。
張鴻遠猛然陷入了可怕的無可奈何的痛苦的折磨中。他抬起頭,再看吳培雲時,吳培雲不知什麼時候就走了。
陽光從窗戶透射進來,彷彿刺人的利刃能將一個人的五臟六腑剖開。
張鴻遠將兩張紙放在炕上,挪身下地拖拉著鞋幫在地上徘徊著,思考著,此時的張鴻遠多麼想將胸膛切開,讓“革命群眾”和“紅小兵”看看他是不是黑心人,是不是個昧了寸心竟敢貪汙公家財產的人。天哪,天哪?張鴻遠呼喚著天,幾乎要淌下悲壯的眼淚來。
寸心不昧,萬法皆明。
也許,我張鴻遠真的為一己私利所矇蔽了雙眼,想到這裡,張鴻遠全身的神經剎那間崩潰了,返身躺在炕上一動也不動了,彷彿是在等待最高人民法院宣判他的死刑了。
不知劉瑞芬什麼時候就回來了。
當劉瑞芬做好飯給張鴻遠端進來時,呆了,張鴻遠像一具殭屍一般躺在炕上,劉瑞芬意識到大隊出事了。她放下那碗揪片面,那揪片面是專為張鴻遠做的小鍋飯,她拿起了炕上的紙,憑直覺知道,事情跟炕上的紙有關。劉瑞芬是個有文化的婦女,受過初級社培訓,當過二年核算員,飛快地看罷檢舉信,臉,那張豐潤的臉頓時“騰”地紅了,那雙美麗的大眼一瞪,拿著檢舉信的手抖著指著張鴻遠說:“哎!這是誰寫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