識字不多,用字不錯”,這話很自謙也很自負。中國字有四萬多個,一個現代人能使用五、六千字,誠然不多,但是,這五、六千字可能組合出來的“詞”卻算不清楚。作家識字用字儘管有限,儲存詞彙可能無限,老詞、新詞,他還可以自己創一些詞。在寫作時供他役使的,並不是那有限的字,而是那幾乎無限的詞。
有人說拿破崙字典無難字,中文字典有好幾個“難”字,難查難認難寫……難查是實,難認難寫未必。即使難查也得多查,即使難認難寫也得多認多寫。一個人,既然已經或者準備用中文寫作,他應該熱愛中國語文,否則,何必對它投入那麼多心血?對於中文,越難認越要認,越難寫越要寫,直到查出興趣來,寫出愛來,認出美來,更不肯罷手。中國話簡直成了他的嗜好,中國文字簡直成了他的情人,中國文學簡直成了他的宗教。要有這幾分痴迷、幾分熱狂、幾分固執,“衣帶漸寬終不悔”,才做得成中國的作家。
現代作家不僅要“識字不多,用字不錯”。還得“用字不多,字盡其用”。用字不多的意思是說無須像古文派作家找冷僻的字使用,字盡其用是說抓住中國文字的特性充分發揮。一種語文的優點及其可愛之處,多半要靠使用那語文的作家發掘、發揚,甚至創造。一箇中國作家也必須能證明中文可愛,他的作品才為人所愛。有人嫌中國字的筆畫不規則,那麼讀纏綿悽清的“天外一鉤殘月帶三星”試試看。有人嫌中國字全是方塊,那麼讀對仗工整的“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試試看。有人嫌中國字是單音字,那麼讀鏗鏘高亢的“風急天高猿嘯哀”試試看。從前的文學家已經充分證明中文可愛,並使全世界愛他們,而今輪到了現代作家。
一個字可以分成字義、字形、字音三部分。三者以字義最為重要,字形是教人看了知道是什麼意思,字音是教人聽了知道是什麼意思。字義有“本義”和“引申義”。本義是這個字本來的意思,是剛剛造出來時的用法,後來用來用去,它的意思擴大了,用途更廣了,於是產生了引申義。這好比向水中投入一枚石子,水中出現一圈圈的波紋,圓心是本義,那一層層圓周是引申義。“經”這個字的意思本是古時織布機上的直線(橫線叫緯),織布時,橫線來往穿梭,直線不動,因此引申出一個意思來,不常變動者為經,如經常。不變動的東西價值高,品質好,因此最高的最好的叫經,如《聖經》、經典……許多字都是如此。
字(2)
觀察字詞意義的引申是有趣的工作。前面提到“拿破崙字典無難字”,拿破崙生前並未編過字典,身後也沒有一部字典以他的名氏命名,在這句話裡,“字典”要用它的引申義來解釋。字典是什麼?它是一本“書”,是人們用字的總彙,對每個字的用法有可靠的說明。“拿破崙字典”就是拿破崙用過的字(第一次引申),也是拿破崙說過的話(第二次引申),一個人說話用字代表他的思想,拿破崙既然從沒有說過寫過“困難”,也就表示他從未想到困難,從來不怕困難(第三次引申)。為什麼不乾脆說“拿破崙從來不怕困難”呢?因為這樣說沒有文采,平板無趣。
有文學效果的語句,多半愛用字詞的引申義。“結婚是戀愛的墳墓”,這個墳墓決不是埋葬死人的地方。“愛情可以化陋室為宮殿”,這個宮殿決不是真正的白金漢宮或真正的明清故宮。“友誼是調味品,也是止痛劑”,這個調味品決不是椒鹽蒜粉,這個止痛劑也決不是阿司匹林。“弱者,你的名字是女人!”這句話使許多人大惑不解,“弱者”並非個別實體,如何有名字?“女人”並非專有名詞,又如何做弱者的名字?這是隻注重“名字”一詞的本義,忘了它的意義可以引申。在這裡,“名字”的意思指外表、外形、表面。弱者是女人的內容,女人是弱者的外形,也就是說天下女子皆是弱者!這是哈姆雷特的憤慨之言。他為什麼不說“女人,你的名字是弱者”呢?名字是弱者未必就是弱者,“內容”是弱者才是真正的弱者。
寫作的人早已發現,字形字音跟文學上的表達有密切關係,先說字形。“玉蜀黍在月光下露齒而笑”,此處必須用“齒”,不能用牙,因為“齒”這個字的形狀可以使你覺得看見了一粒粒排列的玉米像骨骼刻成,於是有恐怖的效果。白天可以鳥叫,夜半隻宜“烏”啼,“烏”比鳥少一短橫,那一短橫恰是它的眼睛,夜是黑的,烏也是黑的,怎能看得見它的黑眼珠?這樣,更使讀者覺得面對茫茫的、深沉的夜。描寫大的烏龜,我贊成寫“龜”,描寫小小的金錢龜,我贊成寫“龜”。大戶人家燈火輝煌,我贊成寫“燈”,若是“人兒伴著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