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燈 巨大 直達底部
親,雙擊螢幕即可自動滾動
第4部分

都打著補丁,沒補過的舊衣都找不出來。年節的刺激對她說來早已淡化,她從1959年以後有八個年頭沒跟家人一起過年了。什麼叫年?什麼叫節?不都是人們編造出來哄哄自己和別人的嗎?還不照樣是三飽一倒?還不照樣得在這裡當囚犯?她靠牆盤腿坐在小鋪上,看著大夥忙活,一隻手下意識地摸著身上披著的灰棉襖。這件貼滿補丁的灰粗布棉軍服還是1949年初在長江北岸發的。解放前夕,面臨崩潰的國民黨政府大肆捕殺青年學生,她被地下黨組織保護撤回蘇北解放區。那天也是大年夜,整個連隊除了連長、指導員和老司務長以外,全是從國統區來的學生,正摩拳擦掌等著渡江打老蔣。老司務長髮新棉衣的時候捎帶給每個班發了一副鑼鼓鐃鈸,頓時營地響起震耳的咚咚鏘鏘,千百條年輕的喉嚨齊聲唱著:

“新年新春新氣象,

恭祝同志身體強;

工作學習樣樣好,

萬眾一心打過江……“

她還不夠十七歲,個兒太矮,棉軍服長過膝蓋,急忙中又扣錯了釦子,惹得鬨堂大笑。老司務長忍著笑幫她扣好風紀扣,拍拍她的肩膀:“行了!有資格唱‘革命軍人個個要牢記’了!”現在,“革命軍人”成了雞窩組長,棉軍服跟外國嫖客的禮物混在一起了,真正是“人間正道是滄桑”呀!沒準咱在這裡還算命大哩!聽說不少更老的革命者都死在紅袖箍的大棒下了……

雞窩 四(2)

一陣吸溜鼻子的聲音打斷了謝蘿阿Q式的遐想,回頭一看,澳洲黑正在拭淚。這個“雞”還不如謝蘿,連件換洗衣裳都沒有,糊滿一層汙垢的膝蓋處開了花,露出裡邊的棉絮,只有那頭亂糟糟的披肩發顯示出她過去的身份。這位一出孃胎就被人捧在手裡的“公主”正在忍受著內心的熬煎。過去哪一場晚會、宴會、舞會,她都是全場視線的焦點。仗著夫家和孃家的權勢,頂著外事工作的招牌,她從來不在街上買成衣。高雅的四季服飾除了從國外帶回來的,便是參照外國雜誌設計,叫專做出國人員服裝的高階裁縫做的。她的穿著可以一個月不重樣。使館人員都向她要衣服紙樣哩!這些“雞”們的禮服連她家的保姆服務員都嫌土氣,都不願上身,她能看得上眼?一年多前,進勞教隊的時候正是秋老虎肆虐的季節,她家常穿著一件無領無袖齊腰的粉藍色絲綢衫,四周用銀紅、墨綠、寶藍的絲線挑繡出中歐民間圖案,下面一條灰色派力斯瘦腿褲,赤足穿一雙灰色麂皮平底鞋,長髮如絲,肌膚晶瑩,著實讓女囚們羨慕了一陣。不過半天以後,形勢倒轉,輪到她來羨慕別人了。下午的活計是上玉米地掰早熟的棒子,大夥兒知道厲害,一張張玉米葉鋒利得像一把把小刀,密不透風的玉米地裡又是各種蟲豸藏身的“公館”,因此個個打扮得像墨西哥大盜,頭戴草帽,臉包頭巾,長袖褂子,長褲腿還用繩繫住。澳洲黑仍是那一身打扮,輕飄飄地下了地。沒掰完一行,她就從玉米叢中逃了出去。迎頭碰上三王隊長,捱了一頓呲兒,又被趕了回去。收工的時候,澳洲黑完全變了個模樣,綢衫撕破了,臉、脖子、胳臂、腿,一片紅腫像得了麻風,佈滿蚊子、小咬、牛虻叮咬的包塊和玉米葉劃出的血口子。幸虧天氣幫忙,一天比一天冷,她不斷地感冒發燒,不斷地歇病假,消耗了不少APC藥片。最後醫務室遊大夫對方隊長說:“這個勞教分子的病沒法能治好,您瞧瞧!她還是夏天的打扮!”方隊長才想起她的丈夫和父親已經跟她一刀兩斷,不能等他們給她送冬衣,只得破例從勞改隊要來一套棉囚服。這套黑色的棉襖褲,夏改單,冬塞棉,對付了四百多個日日夜夜,是她唯一的服裝,她想換也沒的可換。周圍熱熱鬧鬧的氣氛,互相間的品頭評足,尤其是白勒克時不時地斜楞她一眼,針似的刺著她。啜泣聲越來越響,謝蘿伸出一隻乾瘦的手拉著她:“別哭了,大節下的,哭什麼……”她想起早已去世的母親,雙手抱頭痛嚎起來:“媽呀——媽呀——”

誰都不是石頭裡蹦出來的,誰都有媽,在這逢年過節的時候,誰不想媽?媽,媽,媽知道女兒在這裡受罪嗎?人和人之間只有母親能寬容兒女的一切罪過!整個號子悶了一會兒,幾分鐘後響起一片窸窸窣窣的抽咽。

“謝謝媽!”

舞臺上,李玉和威風凜凜接過一杯酒,衝著那個比他年輕好幾歲的男“媽”:“臨行喝媽一碗酒,渾身是膽雄赳赳——”

臺下幾千隻眼睛直瞪瞪地瞅著,包括剛才為想媽痛哭的雞窩組全體。九斤黃的前面正好是一個大柱子,擋住了她豐滿肉感的身子,也擋住了舞臺上的男人。她恨恨地罵了一句,歪著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