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在貼身口袋裡放了幾個月,竟從來沒有想過偷偷拆開看一眼。直到輾轉尋得方篤之,親手交給了他本人。
信裡究竟寫了什麼,他不知道,因為方篤之這麼多年不曾提及分毫。收信人讀完後什麼反應,他同樣不知道,因為方篤之是躲在屋裡看的。漂泊了好幾個月的孩子被擋在門外,累得靠在門檻上睡著了。一覺睡醒,就成了方思慎。
更重要的是,在他心目中,從得知方篤之這個名字那一刻起,便已認定他是自己的親生父親,從未懷疑。現在才發覺,從始至終,這個問題都沒有得到過確切答案。
找到那封信……只要找到那封信……
他開啟大大小小的抽匣,在書架縫隙裡摸索,緊張得雙手顫抖,額頭冒汗,最終一無所獲。
扶著櫃子慢慢坐倒,把頭貼在冰冷的銅鎖上。忽然意識到什麼,立即爬起來,跑到廚房一通翻找,找出一把螺絲刀。
卸那搭扣上的螺絲釘時,手抖得不成樣子。好在櫃子材料上佳,竟沒有多少木屑掉下來。
方思慎長吸一口氣,雙手握緊螺絲刀,竭盡全力穩住動作。對真相的渴望戰勝了一切猶豫恐懼,當最後一個釘子卸下來,搭扣“啪”地脫落,伸手輕輕一拉,櫃門應聲而開。
裡邊東西意外地少,寥寥幾疊書本紙張,碼得整整齊齊。最厚的一疊,看起來像是日記。方思慎試著碰了碰,立刻把手縮回來。馬上又覺得不對,輕輕拿起最上面那本。果然,輕飄飄地沒一點分量。紅色塑膠封皮上印著開國元首頭像和語錄:“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雅緻,那樣從容不迫,文質彬彬,那樣溫良恭儉讓……”
一看就是多年以前的東西。開啟來,內頁全部沿邊裁掉了,好端端一本日記,只剩下個空殼。掂了掂下邊那些,無一不是如此。
那些紙筆記錄下的經歷與心情,早已灰飛煙滅。單剩了一堆外殼,珍而重之藏在這裡,好似一座衣冠冢。
方思慎把那些空殼日記本小心放好,不覺悲從中來,心頭一片淒涼。呆呆坐了許久,抬手去關櫃門。
他告訴自己:就這樣吧。就這樣吧。這樣……已經足夠好。
目光無意中瞥見角落裡一個扁扁的鐵皮盒子。彷彿心靈感應般,直覺那就是自己尋找的東西。
他的手在半空懸了好一陣,才一點一點拿起那個盒子,恍若千鈞之重。
盒子沒有鎖,開啟來,一封信靜靜躺在裡邊。牛皮紙信封並未因時光的流逝而褪色,表面雖然佈滿摺痕,熟悉的字跡依然清晰可辨:“帝京,正陽門外東大街百花坊廣福衚衕一道甲二十七號方府,方篤之先生親啟”。
那是方家三十年前的住址。方思慎還清楚地記得,這個地址讓自己找得好辛苦,二十七號居然是一家包子鋪。他問遍了衚衕里路過的每一個人,前後問了十幾天,幾乎準備放棄,打算返回青丘白水的時候,終於問到有個叫方篤之的人,可能住在國立高等人文學院裡。
手心全是汗。他猛然起身,衝到衛生間裡,開啟水龍頭,把手仔細洗淨擦乾。然後才回到書房,輕輕捏住信封,將信箋慢慢抽了出來。
最普通的毛邊紙裁就,不過三頁。鋼筆寫的舊體行楷,和記憶深處同樣工整秀逸。第一行起首雲:
“君遲見字如晤:”
第〇六一章
“君遲見字如晤:
“一別經年,匆匆十五載。提筆之際,萬語千言,終化作無限唏噓。猶記得送你歸京那日,林子裡杜鵑開得多麼熱烈,半邊河水映得像天上的紫霞。你說須當將此美景刻印心中,只因此生無緣再見。我便知曉你心底的恨意,亦如那鮮豔得滴血的杜鵑一般。今生今世,你我恐怕再也無法相見了……
“我自十歲上歸國,第一個認識的同齡人就是你。同窗共讀,結伴千里,與君相交十四年,曾經福禍生死相依,情分比同血脈至親。我本長你一歲,無奈常被誤會你長我幼,恰應了‘痴長’二字。自從離別之後,回思過往,漸漸懂得當年你是何等寬厚包容,情義深重——君遲,是我辜負了你。每每思及你當日之痛,便不禁痛徹肺腑,無可自抑……
“近來時常想起過去。多少年少荒唐,往事夢迴,歷歷在目,自知恐不久於人世。白石句雲:‘人間久別不成悲’。縱有起伏不平、世事坎坷,皆如煙消雲散。唯餘你我共處之快樂,歷久彌新,時時予我安慰……君遲,我這樣記得你的好,直至生命終結之日。便請你將我的不好忘卻了罷!請你原諒了我罷……
“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