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滿滿坐了一屋。女老師林紅見有那麼多學生,很高興,臉在黑板前移來移去,像天上的月亮。她在黑板上寫了五個字,教我們念:毛主席萬歲。這個我們早就學會了,覺著讀書原來這麼回事,非常簡單。但臨到正式學漢字,圓鉛筆好像活的,總不聽話,怎麼畫也不像,不覺洩氣,凳子開始悄悄地搬走,幾個月後,僅剩我一人。�
女老師林紅逐家逐戶家訪。家長們說,隨他吧,愛讀不讀,反正不靠讀書吃飯。女老師眼淚就在眼裡浮動,家長們又趕緊補充說,老師,你書教得好,大家都知道,可惜孩子不是讀書的命,你莫掛心上。�女老師只剩我一個學生,又和我拉勾,說,呆瓜,你不能逃,說話算數。我使勁點頭,她勉強笑笑,臉上露出些許慰藉,像有許多學生似的,上課照舊盡力高聲說話,聲音在空蕩蕩的祠堂裡跑來跑去,孤寂落寞,聽了讓人鼻子酸澀。作業佈置後,她便坐我對面用手託著下巴長時間發愣,或去外面溪灘上坐著凝視溪水流走,待她想著叫我,就是放學了。�
當然,村人對她的教學水平是很懷疑的,說這麼個孩子,在家裡還吃奶呢,教什麼書。等到期末考試,她帶我去公社小學參加統考,得了第一名,他們才肅然起敬,後悔沒有強迫孩子讀書。不過,由於她城裡來,處處顯得與村人不同,很長一段時間,大家對她倒蠻有興趣,空了就怪模怪樣學她說話,拿她閒談,說她看見公雞趴母雞身上,臉紅得像紅蛋,日日洗腳,腳丫子洗得比臉還白,上廁所用紙而不用篾片,見也沒見過。�
本來她住大隊長伯良家,公家人來都住他家。一日,伯良老婆提出她應該住我家,因為她僅教我一人,也方便。這理由大概無可辯駁,伯良就安排她住我家。父親以極大的熱情騰出一間空房,特地趕往公社買了油光紙、漿糊和玻璃,平平整整地將焦黑的老房間糊得亮而且鮮,給窗戶裝上玻璃,還把自己玩的二胡掛壁上當裝飾品。女老師林紅過來發現佈置一新的房間,感動得眼睛溼溼的,眼睫毛就像沾了露水的青草,立在眼眶邊沿搖曳。
鄰居跟了進來,看看又看看,開玩笑說:“伯虎,房間打扮得這樣新,是不是給呆瓜抬新娘?”�
母親難為情說:“家裡狗窩似的,就怕人家老師住不慣呢。”�
“怎麼可以這樣說。”女老師也難為情說。�
父親嘿嘿笑著,懇切說:“林老師,你來村裡教書,是呆瓜的福氣,我無論如何要呆瓜跟你讀書,以後就難為你了,他雖然不愛說話,我看書還是會讀的。”�
“我不教他還教誰?”女老師摸摸我腦門,問:“呆瓜,喜歡老師住你家不?”�
我說:“喜歡。”�
女老師俯身說:“喜歡跟老師一起住不?”�
母親吃驚說:“呆瓜髒兮兮的,你怎麼能跟他住?”�
女老師說:“以後我來照看他。”�
我紅了臉,仰頭看女老師林紅,忽然產生一種奇異的感覺,覺得身子在緩慢而又快速地升高,一直升到高過林紅半頭,我說,我長得這麼高大了。她暈紅了臉點頭。我說,走吧。拉了她手便從視窗騰空而出,張開的手臂也就是翅膀,那一瞬間我就這樣領著女老師林紅飛了。
這樣,上課也就不去祠堂,就在房間裡。桌子太高,我蹲在老式太師椅上寫字,她靠床上翻來覆去看自己帶來的幾本書,看厭了就教新課,課程進度比正規學校快了許多,沒東西教時也教她自己看的書,比如一本《唐詩三百首》,她穿插著教,我雖不懂什麼意思,但念著順口,時間長了,差不多全都會背。天冷了,母親生一爐火端來,我們就圍在爐邊念唐詩,那情景特別美好,爐火紅紅的,女老師的臉也映得紅紅的。課餘父親也進來烤火,天南地北給她講自己闖蕩江湖的經歷,她聽著聽著,睜大了眼睛,驚奇地看他,父親就有些不好意思,臉也被爐火烘得紅紅的。
女老師也幫著做家務,譬如提水餵豬燒火煮飯,雖然不比村人利索,但她樂意幹,娛樂似的,歡喜得母親逢人就說老師真好,天上掉下的。我的衣服也是她洗的,還監督我洗腳洗澡,將我料理得乾乾淨淨,好像我也是城裡來的。她實在對我太好了,以至我忘了她是老師,敢拉她辮子纏著她講故事,親熱得常遭父親訓斥。�
以父親的德性,平時見這等年輕的女性,肯定要動手動腳的,但女老師是他敬畏的公家人,與他差距甚大,在她面前,從來都很尊重的,也就是說說閒話,或者拉一段二胡她聽。父親的二胡不知哪裡學的,這一帶鄉間,幾乎村村都有幾人會拉二胡,也算是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