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笑依然呈現在裴曉芸臉上。
“裴曉芸!……”她嘶聲大喊。
淚水頓時矇住了她的兩隻眼睛!
她又向裴曉芸撲過去。
可是……女哨兵頹然地、僵直地朝後倒了下去,倒在鋪雪的大地上,戀戀地瞪視著夜空。
“裴曉芸……”她撲在女友身上,泣不成聲地呼喚著。
“黑豹”發出一聲悲愴的哀吠……
七
黎明的曙色從駝峰山頂顯現出來了。隔夜間,駝峰山耀眼的銀愷甲不知被暴風雪捲到這世界的哪一個角落去了,裸露出灰色的巖質的嶙峋峰體。北面半山坡,暴風雪推到一起的積雪,順坡呈現著波浪般的層次明顯的疊狀,象一位巨人纏在腰間的衣據。“六號座標”仍然豎立得那麼筆直,這大地的立體指南,被無數次的暴風雪和暴風雨揮發盡了體內代表生命的水分,由一棵樹成為了一根枯杆。荒原上,鬼使神差地出現了一堆堆的雪堆,小則如墳,大則如丘。太陽也從駝峰山後面莊嚴而矜持地升起來了,在駝峰山巔滯停了片刻,彷彿有彈性似的,輕輕一躍,便懸在半空中了。於是燦爛的霞光普照大地,白雪閃耀著寶石一樣的紅色的柔和的光芒。
團部區域,一堆堆篝火已熄滅,但仍冒著嫋嫋的青煙。冬晨清新而充滿冷意的空氣中,飄漫著燃燒後產生的松脂的特殊氣味。十幾輛馬車,掛斗車、拖拉機,隨心所欲地停在各處。昨夜沒有卸套的馬,身上披著霜,象古戰場上的銀甲馬,舔著雪,或者豬一樣地拱食著雪下的枯草。
在一片平坦的雪地上,苫布蒙蓋著從火中搶搬出來的物資。桶、扁擔、鍁、鎬,分類整齊地堆放著。
知識青年們,此刻都聚集在幹部股、組織股、財物股……有紀律地辦理返城手續。只有會議室空無一人,門敞開著,對流風橫穿室內,將菸灰、菸頭、煙盒、報紙刮落滿地。小公務員在獨自打掃著。他在履行自己最後的職務,他辦理完了返城手續。
禮堂卑,舞臺上,並放著兩張桌子,一摞摞的檔案,將要在這裡改變它們過去十年中的人格化的價值。今後它們記載些什麼,那要由知識青年返城後的命運所決定了。
軍務股長,鄭重地坐在一張桌子後面。知識青年們在此辦理最後一道返城手續——領取各自的檔案。他要在他們的密封的檔案袋上和準遷卡上蓋章,這是他最後一次為他們履行職務。他見人到的不少了,站起來,大聲說:“現在,我開始辦公。首先,你們必須按照我的要求,分成兩排。”說罷,他從側梯上走下來,走到他們之中,指點著他們說:“你,站到左邊。你,站到右邊。你,左邊。你,左邊。你……也左邊去。你,右邊。左邊,左邊,右邊……”
他們很快被他分成兩排。一排人多,一排人少。
他環視著兩排人,說:“左排優先辦理。”他把“優先”兩字說得很重。說罷,一轉身大步朝臺上走去。
“你這是什麼意思?有沒有個先來後到了?我早就在這裡等候你辦公了!”右排中,有誰嚷叫起來。
“對!說清楚!”
“別以為公章在你手裡握著,就可以獨斷專行!”
…………
右排的人附和著,抗議著,甚至威脅著。
軍務股長在舞臺側梯上站住了,緩緩地轉過身,目光盯向右排,用冷峻的語氣說:“你們睜大眼睛,看看左排的每一個人,然後再互相看看你們自己!”
右排的人,將狐疑的憤憤不平的目光投向左排——他們的臉,一個個都是黑的,骯髒的。還有帶著傷痕的。他們的褲筒,鞋上,掛著水溼後凍結的冰。他們的衣服上,這裡那裡盡是燒破的洞……他們的樣子都是那麼狼狽不堪。
右排的人,一個個顯得比左排的人更加狼狽起來。他們互相一看就明白,他們昨夜沒有救火。
這是一種對比明顯的排列組合。弟兄、姐妹、好朋友、同班同排同連隊的,彼此有著各種關係的知識青年,被這種排列組合分隔開了。右排的人不得站到左排去。左排的人絕不會願意站到右排去。他們只能面對面地望著。
在這種默默的持續的對望中,股長站在臺上又大聲說:“我要求你們保持肅靜。如果有誰大叫大嚷,我提議你們,就將他轟出去!”
他在辦公位置坐下了,拿起一張卡,一字一字地念道:“一連……李慶豐……”
右排的人,誰都無法經受等待的寂寞和左排的注視,他們先後退出了禮堂。退出時每個人都低垂著頭,臉上不無慚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