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的渺小與蒼白,感到了自己才力的匱乏,終日踽踽獨行在池畔柳林的小徑中思謀著如何了結自己的一生……踽踽之中,流火七月倏忽到了,李斯終於謀定:七月二十二日乃始皇帝週年忌日,在這一日,李斯要在始皇陵前大祭,要在始皇陵前自殺謝罪!想透了,李斯也輕鬆了。李斯很為自己最終能從無休止的謀身私慾中擺脫出來,而有了一種欣慰之感。只有李斯想定了要自殺以謝天下的時候,李斯才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內心的真正的渴求:只要能融入那一片燦爛的星雲,縱然一死,何其榮幸也!苟活人世而陷入泥沼,李斯的靈魂將永遠無以自拔。
然則,李斯又一次沒有料到,一場突如其來的彌天風暴不期來臨了。
大澤鄉的驚雷炸開之時,連同李斯在內的一切人的命運都劇烈地改變了。
第四章 暴亂潮水
一、大澤鄉驚雷撼動天下
二世元年五月,河淮大地出現了亙古未聞的天象徵候。
灰濛濛雲團時聚時散,紅彤彤太陽時隱時現。似乎是九州四海的雲氣都向大平原上空匯攏聚集,穹廬寥廓的天際如萬馬奔騰,卻沒有一團黑雲能遮住蒼黃的太陽,一天灰雲在出沒無定的陽光底色下顯出漫無邊際的蒼白。分明是雷聲陣發,卻沒有一滴雨。分明是亂雲疾飛,卻沒有一絲風。天地間既明亮又幽暗,活生生一個大蒸籠,將整個大平原捂在其中悶熱得透不過氣來。無垠的麥田黃燦燦瀰漫在蒼翠的山原河谷之間,有序的村落鑲嵌在整肅的馳道林木邊際,一切皆如舊日壯美,唯獨沒有了農忙時令所當有的喧鬧沸騰。田間沒有農夫,道中沒有商旅,村落間沒有雞鳴狗吠,悶熱難當中浸出一片清冷蕭疏。
兩匹快馬從馳道飛下,打破了大平原的無盡清冷。在刻有“陳裡”兩個大字的村口,一個身著黑色官衣的騎士飛身下馬,將馬韁隨意一撇便大步走進了村落西面的小巷。那匹青灰色鬃毛的牝馬向身後空鞍的黃馬嘶鳴幾聲,兩馬便悠閒自在地向村口的小河草地去了。騎士在小巷中走過一座座門戶緊閉的庭院,打量著門戶前的姓氏刻字,徑自來到了小巷盡頭。這道幹磚堆砌的院牆很是低矮,同樣是幹磚堆砌的門牆上刻著一個不起眼的“陳”字。騎士目光一亮,叩響了木門。
“敲甚敲甚!門又沒關,自家進來!”院內傳來憤憤然的聲音。
“一個大男子尚能在家,陳勝何其天佑也!”騎士推開了木門。
“周文?”院內精瘦男子停住了手中活計,“你如何能找到這裡?”
“窮人都住閭右,門上都刻姓氏,有甚難了?”
“你是縣吏官身,俺與你沒瓜葛。”陳勝冷冰冰盯著來人。
“陳勝兄,周文為你謀事,你倒與我沒瓜葛了?”
“鳥!謀俺謀到漁陽!謀俺去做屯丁!”
“是屯長!陳勝兄當真懵懂,漁陽戍邊是我能做得主的事麼?”
“有事便說,沒事快走。”陳勝依舊冷著黝黑的瘦骨稜稜的臉。
“我只一件事,聽不聽在你。”叫做周文的縣吏也冷冷道,“此次徵發盡是閭左貴戶子弟,又是兩郡徭役合併,我怕你這個屯長難做,想撮合你與吳廣結成兄弟之誼。你陳勝若不在乎,周文抬腳便走。”
“你?你與那個吳廣相熟?”陳勝驚訝了。
“豈止相熟?你只說,要不要我介紹?”
“要!”陳勝一字吐出,立即一拱手笑道,“周兄見諒,坐了坐了。”
“你老鰥夫一個,沒吃沒喝坐個甚?要見立馬走。”
“走也得帶些吃喝,兩三百里路哩!”
“不用。知道你會騎馬,我多借了一匹馬來,只管走。”
“有馬?好!好好好,走!”
陳勝一邊說話一邊進了破舊的正屋,匆匆出來已經換上了一件稍見乾淨的粗布衣,一手提一隻破舊的皮袋笑道:“昨夜俺烙了幾張大麥鍋盔,來!一人一袋。”周文道:“青黃不接一春了,你老兄還有餘糧,能人也!”陳勝呵呵笑道:“你也不聞聞,這是新麥!甚餘糧?俺是正經自家割麥自家磨面,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周文驚訝道:“你家地都賣了,你割誰家麥去?盜割可不行,我這縣吏要吃連坐哩!”陳勝搖手道:“你老兄放心,俺能盜割麼?家家沒了丁壯,我給誰家搶割點早熟大麥,誰家不給我兩捆麥子?走走走!”兩人一邊說一邊收拾院落關門閉戶,片刻間便匆匆出了小巷來到村口。周文一個唿哨,兩馬從村外小河旁飛來。兩人飛身上馬飛出了陳裡,飛上了馳道,直向東南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