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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部分

字的優美,取材的精審,定價的低廉,出版的準期,都是它特具的優點。夏先生從初創起便是編輯中的一位要員。

浙東人尤以紹興一帶的人勤樸治生,與浙西的杭,嘉,湖浮華地帶迥不相同。夏先生雖以“老日本留學生”,住在“洋場”的上海二十多年,但他從未穿過一次西裝,從未穿過略像“時式”的衣服。除在夏天還穿穿舊作的熟羅衫褲,白絹長衫之外,在春秋冬三季難得不罩布長衫穿身絲呢類面子的皮、棉袍子。十天倒有九天是套件深藍色布罩袍,中國老式鞋子。到書店去,除卻搭電車外,輕易連人力車都不坐。至於吃,更不講究,“老酒”固是每天晚飯前總要吃幾碗的,但下酒之物不過菜蔬,腐乾,煮蠶豆,花生之類。太平洋戰爭起後上海以偽幣充斥物價騰高,不但下酒的簡單餚品不多制辦,就是酒也自然減少。夏先生原本甚儉,在那個時期,他的物質生活是如何窘苦,如何節約,可想而知。記得二十八年春間,那時一石白米大概還合法幣三十幾元,比之抗戰那年已上漲三分之二。“洋場”雖尚在英美的駐軍與僱傭的巡捕統治之下,而日人的魔手卻時時趁空伸入,幸而還有若干文化團體明地暗裡在支援著抗敵的精神。有一次,我約夏先生章先生四五人同到福州路一家大紹興酒店中吃酒,預備花六七元。(除幾斤酒外尚能叫三四樣雞肉類。)他與那家酒店較熟,一進門到二樓上,撿張方桌坐下,便作主人發令,只要發芽豆一盤,花生半斤,茶幹幾片。

“滿好滿好!末事貴得弗像樣子,吃老酒便是福氣,弗要拉你多花銅鈿。”

經我再三說明,我借客打局也想吃點葷菜,他方贊同,叫了一個炒雞塊,一盤糖醃蝦,一碗肉菜。在他以為,為吃酒已經太厚費了!為他年紀大,書店中人連與他年歲相仿的章錫琛都以畫先生稱之(夏讀畫音)。他每天從外面進來,坐在椅上,十有九回先輕輕嘆一口氣。許是上樓梯的級數較多,由於吃累?也許由於他的舒散?總之,幾成定例,別人也不以為怪。然後,他吸半枝低價香菸,才動筆工作。每逢說到時事,說到街市現象,人情鬼蜮,敵人橫暴,他從認真切感動中壓不住激越的情緒!因之悲觀的心情與日並深,一切都難引起他的欣感。長期的抑鬱,悲憫,精神上的苦痛,無形中損減了他身體上的健康。

在三十三年冬天,他被敵人的憲兵捕去,拘留近二十天,連章錫琛先生也同作繫囚(關於這事我擬另寫一文為記)。他幸能講日語,在被審訊時免去翻譯的隔閡,尚未受過體刑,但隆冬四室,多人擠處,睡草荐,吃冷米飯,那種異常生活,當時大家都替他發愁,即放出來怕會生一場疾病!然而出獄後在家休養五六天,他便重行到書店工作,卻未因此橫災致生劇病。孰意反在勝利後的半年,他就從此永逝,令人悼嘆!

夏先生的體質原很堅實,高個,身體胖,面膛紫黑,絕無一般文人的蒼白臉色,或清瘦樣子。雖在六十左右,也無佝僂老態,不過呼吸力稍弱,冬日痰吐較多而已。不是虛虧型的老病患者,或以身子稍胖,血壓有關,因而致死?

過六十歲的新“老文人”,在當代的中國並無幾個。除卻十年前已故的魯迅外,據我所知,只可算夏先生與周啟明。別人的年齡最大也不過五十六七,總比他三位較小。

自聞這位《平屋雜文》的作者溘逝以後,月下燈前我往往記起他的言談,動作,如在目前。除卻多年的友情之外,就前四五年同處孤島;同過大集中營的困苦生活;同住一室商討文字朝夕晤對上說,能無“落月屋梁”之感?死!已過六十歲不算夭折,何況夏先生在這人間世上留下了深沉的足跡,值得後人憶念!所可惜的是,近十年來你沒曾過過稍稍舒適寬懷的日子,而戰後的上海又是那樣的混亂,紛擾,生活依然苦惱,心情上仍易悲觀,這些外因固不能決定他的生存,死亡,然而我可斷定他至死沒曾得到放開眉頭無牽無掛的境界!

這是“老文人”的看不開呢?還是我們的政治,社會,不易讓多感的“老文人”放懷自適,以盡天年?

如果強敵降後,百象煥新,一切都充滿著朝氣,一切都有光明的前途,陰霾淨掃,晴日當空。每個人,每一處,皆富有歌歡愉適的心情與氣象,物產日豐,生活安定,民安政理,全國一致真誠地走上覆興大道,果使如此,給予一個精神勞動者,——給予一個歷經苦難的“老文人”的興感,該有多大?如此,“生之歡喜”自易引動,而將沉鬱,失望,悲憫,愁悶的情懷一掃而空,似乎也有卻病銷優的自然力量。

但,卻好相反!

因為丏尊先生之死,很容易牽想及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