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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部分

小說《習慣死亡》中,我把她父親安排在現場,實際沒有,緊挨著她的就是那個中年婦女,一臉既緊張又興奮的表情。我一點也看不見“殺場”上的情景,押我的戰士剝奪了我“受教育”的權利,齊齊地擋在我前面,我只能仔細地觀察美麗。

在夏日正午的陽光下,她一頭一臉髒兮兮的汗水,稀疏的額髮沾在前額上,幹了的淚痕和鼻涕結成了痂,糊了個大花臉,她低垂著眼皮,緊抿著嘴唇,也不向兩邊張望,木然地像尊泥塑的雕像。忽然,我發現她已經是成年人了,她的神情雖然沮喪卻一點也不畏懼,面部表情倔強內向,一副“看你們把我怎麼辦”的樣子。我不由得暗暗地敬佩她並想向她伸出手去。但這會兒前面高聲喊了不知什麼話,那中年婦女善意地用手在美麗頭上擼了一把,說:

“別怕,別怕,這是跟你鬧著玩的!”

她的話音剛落,前方就“乒乒……”響起洪亮而又沉悶的槍聲,像我曾聽過的汽車爆胎的聲音。不止我和美麗,人們都顫了一下,但一陣就沒了,不再響了。這時,全場奇怪地靜默了十幾秒鐘,好像還在期待開槍似的。等明白再不會響槍時,人群突然哄一下地熱鬧起來,高呼大叫卻又不是喊政治口號,嘈雜的話語聲騰空而起。接下來,在士兵的驅趕下,人們逐漸向馬路邊散去,邊走邊回頭望,彷彿還意猶未盡。散場時,人們你推我搡,一轉眼,美麗就不見了。我始終沒看到美麗的全身,她有多高,是胖是瘦,那天穿的什麼樣的衣裳。因為她一直低著頭,臉上佈滿汗跡、淚痕、鼻涕,我也記不起她的臉龐,只清楚地記得她掛的牌子。

實際上,我們這群站在後面的人,包括押送牛鬼蛇神的革命群眾,都不能將槍斃人的精彩場面盡收眼底。即使最前面那排由正規士兵押著陪綁的牛鬼蛇神,距離空地中心地帶也有六、七十米遠,何況士兵又選了荒地中的一塊低窪地執行槍決。然而,向馬路走的途中,誰也不承認自己沒有看見,都繪聲繪色地述說自己“親眼”看見了什麼什麼樣的妙景奇觀:槍口是怎樣對著人腦袋的,槍子兒是怎樣鑽進鑽出的,人是怎樣倒下去的,血是怎樣噴出來的,腦袋瓜子裡的腦漿合著血“就像蘸上辣椒油的豆腐腦”,等等等等,這給我後來寫《習慣死亡》提供了第一手資料。七個男人一個個說的吐沫橫飛,只有性感女兵懊喪地說老實話:她啥也沒看見,白來了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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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麗(9)

到了我們卡車跟前,司機抄著手靠在車旁罵排長,狗日的!你聽錯了,啥槍斃一百多人,公審大會上一共才宣判了一百多人!有的判有期徒刑,有的判無期徒刑,有的判監外執行,有的戴上“帽子”交群眾管制,真正挨槍子兒只有十幾個。這次公審大會也不叫“公審大會”,叫什麼“一打三反動員大會”。我相信司機的話,每次政治運動都以整人和殺人開場,“一打三反”當然也不例外。司機埋怨,早知道這樣就不來了。司機幾乎天天開車進銀川,他並不稀罕來銀川市的機會。我們去“殺場”的九個人反而沒有等在馬路上的司機打聽得清楚,七個戰士怪罪排長,鬧著要排長掏腰包請吃飯。說,怪不得槍響一陣子就不響了,就他媽的槍斃十幾個還讓我們往前擠,擠得滿身臭汗,都是你王八蛋的鬧騰的,早知道我們在車上看也一樣。因為性感女兵走在我們一群人後面,她是最後一個回到卡車邊的,在她替我摘掉牌子時,我裝著無意地問性感女兵,我旁邊有個小娃娃也是來陪綁的,她為的是啥?性感女兵一邊側著臉跟排長起鬨,一邊笑著對我說,聽帶她的人說是“喊錯了口號”。性感女兵的口氣一點也沒表現出那有什麼可詫異的,就像是四個大人把孩子領出來逛公園那樣自然。

八個人圍著卡車追打了一圈,排長終於擺脫了戰士們的糾纏,用命令的口吻喊:“上車上車!哪家都有飯,你們的婆娘還等著你們回家吃哩!”又安撫人們道:“咱們過了尹家渠,那裡有片瓜田,咱們吃它個狗日的!”於是大家又爬上車,人都上齊了,排長還是和來時一樣,拍了拍車頂,威風凜凜地喊了聲“開路一麻斯!”卡車慢慢地從人群中掉過頭,向“家”和“婆娘”的方向開去。

我爬上卡車,站在高處向“殺場”望去,只見一群士兵還在低窪地四周忙碌,不知他們在忙些什麼。反倒是爬在樹上的那些娃娃在遠處看的清楚,所以最感到痛快淋漓的就是娃娃,一群群地追逐著用手比作槍的模樣,“乒乒乓乓”地互相槍斃對方,唐徠渠邊一片喊打喊殺的歡快的嬉戲聲。

這幫娃娃都是和美麗同樣大的孩子。

上了卡車,大家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