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概能想到那邊是什麼模樣,若嬋曾告訴我,她離開長安的時候,北城那些高門大戶的家宅都曾遭遇劫掠,或搶或燒,無一倖免。她沒有說傅氏的家宅如何,可是不用她說,我也能猜到。當我乘著車朝城北馳去,一路上,行人來往,好幾處市集都能找到當年的模樣。可是昔日街上那些樣式漂亮的高樓、隨處可見的香車寶馬和風流俏麗的紈絝仕女卻沒了蹤影,只剩下匆匆趕路的布衣和瑟縮在牆角的乞丐。路過皇城的門前,城門緊閉著,厚實的城牆上已經沒有了城樓。大雪在頂上積得滿滿,卻仍然能看到從前那宏偉的廡頂燒焦倒塌露出的焦黑顏色。而當傅氏的家宅出現在一片殘垣那頭,我的心像被什麼緊緊地攥了起來。那圍牆仍屹立著,門卻已經不見。牆頭生了濃密的蓬蒿,被壓在雪下,冒出枯黑堅硬的梗。我下了車,走過一地覆著冰雪的碎磚,踏入了我的家。若說外牆還讓我覺得幾分相識,當我走進中庭,面前則是全然的陌生。祖父親自挑選木材督造的正堂、父親引以為傲的藏書閣、母親最愛的西樓、兄長們飲酒的水榭……一切的一切,都已經不復存在。只有幾段殘牆仍在白茫茫的雪地裡佇立,面上已經辨不出顏色,厚厚的煙黑昭示著這裡曾發生過什麼。我以為我會大哭一場,可是看到這些,卻一聲也哭不出來。只有眼淚,湧出眼眶時帶著溫度,慢慢地化作磣人的冰冷。燒光了也好。我深吸一口氣,擦掉眼淚。什麼都不剩,就不會再有人打擾他們了。 ☆、長安(中)天有些陰,似乎不會有太陽了。寬厚的領口將脖子包得嚴嚴的,可我仍然覺得冷,攏了攏袖子。雖然屋宅盡毀,我仍熟識地上的每一處,哪裡是空地,哪裡是廡廊,哪條路通往誰住的院子。我繞過前堂,朝裡面走去,雪地上,只有我身後留下一排孤零零的腳印。我家的後園修得很漂亮,一木一石,都是熱愛營造的祖父挑選的。我也喜歡這裡,十歲的時候,死纏爛打地硬是把後園裡唯一的小樓佔為閨房,從此,後園就是我的院子。與屋舍的命運不同,後園裡的花木仍然在,只是缺乏修剪,長得跟野外的樹叢一樣。冬天裡,花木的葉子大多落光,只剩蕭索的枝條。唯一蒼翠的,是遠處一棵松樹,枝幹仍是我離去時的形狀。它的旁邊,是我那幢已經倒塌的小樓。我慢慢走過去,登上石階。焦木橫七豎八,瓦礫磚石堆了一地。我怔怔地看著,想起我最後一次待在這裡的那個夜晚。那時,也是現在這樣寒冷的天氣。半夜裡,母親匆匆把我叫起來,讓我穿好衣服。我懵懵懂懂,看著她臉上滿是緊張,不停地跟收拾物什ru母和侍婢說這個帶走,那個也帶走。&ldo;出了何事?&rdo;我意識到不尋常,問母親。她看著我,目光復雜,將我身上的皮裘裹緊:&ldo;太后方才召你入宮,說要你去陪她住幾日。&rdo;我還想說話,長兄從外面進來,說車馬已經等在門前了。母親不再容我多說,拉著我走出門去。府裡只點了幾個燈籠,出乎我意料,門前,父親、二兄和長嫂都已經等在了那裡。&ldo;收拾好了麼?&rdo;父親問母親。母親頷首,讓家人把一個個包袱塞到馬車上,又讓我坐上去。人人臉上都面色凝重,連最愛開玩笑的二兄也緘默不語。&ldo;阿嫤,&rdo;母親最後給我捂捂我的領口,急切地叮囑,&ldo;入宮之後,萬事要聽太后的話,時時待在太后身邊,誰來找你也切勿離開長樂宮,知道麼?&rdo;我看到她的眼圈發紅,又看看父親和兄長們,心中的不安越來越重。&ldo;母親,我不去宮裡,我哪裡也不去。&rdo;我說著,就要從車上下來。&ldo;坐好!&rdo;父親突然走過來把我按住,責備地瞪母親一眼,&ldo;說這些做甚。&rdo;說罷,對馭者喝道,&ldo;快走!&rdo;馭者應一聲,揚鞭催馬。我猝不及防,被帶著向後倒了一下。&ldo;母親!&rdo;我拉開車幃朝母親喊道,她立在門口望著我,片刻,將袖子捂住臉……水滴落在雪上,化出一個淺淺的小坑。我踏著雪和瓦礫,一腳深一腳淺地走進去。這個地方我住了許多年,雖然面目全非,可我仍然能認出哪裡擺榻,哪裡設案,哪裡是我最喜歡倚著發呆的窗臺。一根木樑下,我看到露出半邊殘破的糙席,再往下,似乎壓著什麼東西。我俯身將糙席翻開,一個髒兮兮的笑臉赫然在眼前。我愣了一下,把它拾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