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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部分

陳也俊便知,妙玉是難從檻外,回到檻內了。不過他仍心存痴想,指望憑藉著“水滴石穿,繩鋸木斷”的耐性,漸漸地,能引動妙玉,邁回那個門檻。

二人在園中款款而行。妙玉畢竟是“畸人”而非正宗尼姑,指點著那些怪石,道:“我曾有句:‘石奇神鬼搏,木怪虎狼蹲。’其實不過是憑空想來,沒曾想你這園子裡,觸目皆是如此。可見心中的神鬼虎狼,是很容易活跳到心外,倒讓人防不勝防的。”陳也俊聽在耳中,雖覺怪異難解,卻也品出了些潤心的味道。那妙玉實可謂“欲潔何曾潔,雲空未必空”。她“卻不知太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她拼命壓抑“不潔之慾”,以空靈高蹈極度超脫來令任何一個接近者尷尬無措、自覺形穢,求得精神上的勝利,可是,究竟有幾個人能理解她、原諒她,甚至喜歡她、愛慕她呢?那大觀園裡,李紈對她的厭惡溢於言表,就是自稱跟她十年比鄰而居,乃貧賤之交,並以她為半師半友的邢岫煙,背地後也苛評她道:“僧不僧,俗不俗,男不男,女不女,成個什麼道理!”唯有賈寶玉說過,她乃“世人意外之人”,算是她的一個真知己;但那賈寶玉在妙玉心中,原只是想象中的陳也俊之替代物;現在陳也俊真地活現於自己面前,究竟能否如賈寶玉似的,是個些微有知識的人,那還真是個謎哩!妙玉心中掙扎得厲害,尋思中不禁瞥了陳也俊一眼,陳也俊原一直盯住她看,二人目光短暫相接,擊出心中萬千火星。忙都閃開了。

妙玉下榻於畸園角上,一處另隔開的小小院落裡。那裡面有七、八間屋子,內中一應傢俱用器色色俱備;屋子只是原木青磚,不加粉飾,琴張等將其中正房佈置成禪堂,四個人安頓下來,倒也儼如櫳翠庵再現。陳也俊有意不問妙玉住到幾時——他心下自然是期盼就此永留——妙玉也不明言究竟為何飄然而至,更不申言欲住多久。畸園來畸人,倒也對榫。

兩日過去,傍晚時分,嬤嬤們在櫥下備齋,琴張出園去附近集上買線回來,徑到妙玉書房報信;當時妙玉正在給焦尾琴調絃,見琴張神色不對,且不理她;琴張報說:“集上的人議論紛紛……”妙玉截斷她道:“攘攘市集,乃檻內最穢之地,你快莫在我面前提起。且你既買妥青線,快將琴囊破處補好,方是正理。”琴張道:“實在是此事師傅不能不知——那賈寶玉,已被官府捉拿,因他拒不交代成瓷藏匿地點,故每日過堂被拶得死去活來,收監時脖子、手、腳九條鏈子鎖住,站在鐵蒺藜籠裡,稍一晃盪,立刻刺破皮肉……”妙玉理弦之手,不禁木然,心如刀剜,卻不動聲色;琴張說到最後,忍不住議論說:“師傅莫又要嗔我妄聽多嘴,實在這事跟咱們關係非同一般。那賈寶玉也著實可憐可嘆!集上的人都知道,皇上把賈家所有的古董文玩都賞給那忠順王爺了,說那賈寶玉藏匿成瓷名器,是欺君重罪,那忠順王爺有這個由頭,自然不見成箱的成瓷,絕不會甘休!那審案的官兒,也巴不得討王爺的好兒,為讓那賈寶玉招出真相,只怕是還要施予酷刑。那王爺雖奉旨坐船南下,去驗收浙江海塘工程,卻留下了話,一旦那賈寶玉招供,搜出了成瓷,要徑送他的任所,親自目驗。集上有人說,那賈公子也不知為何死不開口,人都是肉做的,你那成瓷就是藏給子孫,自己被打個稀爛,又有何意義?不如招了算了,尚能留下一命……”琴張說時,隨時準備著讓妙玉截斷,這回卻居然容她一口氣道出瞭如許多的話來,不禁微微詫異,自己先停頓了,只望著妙玉,也不知該不該再放肆直言……那妙玉也不責她,也不催她,調琴絃的手指微微顫動著,一根弦蹦得越來越緊……琴張料無妨,遂繼續議論說:“……我聽了真有點害怕,那賈寶玉要把咱們供了出來,可怎麼是好?只怕是他早晚要讓酷刑逼著招供出來……他雖可憐,咱們可是危險了啊!多虧陳公子這地方十分的隱蔽,又有他著意保護,即使那賈寶玉說出來是咱們才有祖上傳下的成瓷,及許多的珍奇之物,一時那忠順王爺也無處尋覓咱們……再說,我還有個想法,退一萬步,那忠順王爺真找上門來了,咱們的東西又不是那榮國府的,本不在查抄、賞賜之列,難道他竟強奪不成?……”這時妙玉指下的一根琴絃猛地斷了,倒把琴張嚇了一跳;妙玉定了定神,吩咐琴張:“你且縫補琴囊。我累了,且去歪一會兒,莫來擾我。” 琴張縫補琴囊時,漸漸消退了在集上所聽訊息的刺激。齋飯熟了,飄來麵筋的香味。嬤嬤來請師傅和她用齋了。

張家灣大運河渡口,碼頭邊舟船雲集,航道中的大小船隻,有揚帆下行的,有收帆待靠的,一派繁忙景象。

妙玉、琴張從一輛兩隻騾子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