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北,”他的語調凝重低沉,“我現在知道了,人不是想做什麼就能夠做什麼,更不是想怎樣做就能夠怎樣做……這件事也是這樣,我很想把它寫出來,可是你看我現在這個樣子,像是能夠把它寫出來的人嗎?除了政治讀物,我已經十多年沒讀過書了,咱們受的教育本來就不完全……還有,你不知道這隊上有多少亂七八糟的事情……想想而已,不過是想想而已。”他解嘲地笑著。
“你已經講得很好,克勤,你把這個故事講述得十分感人,能夠這樣生動地把故事講述出來的人一定能夠用筆把它寫出來……”
“蘇北,我要是能夠寫出來,我就會寫出來給你看了,我嘗試過。我寫不出來。”他停頓了一會兒,好像在進一步確認這是一個沉重的事實。“現在,你已經選擇了專門搞文學創作,”吳克勤貼近我,我能夠感覺到他的鼻息。“你說你下決心寫小說,把我們經歷的東西寫出來,讓我們的後代知道在我們這代人身上曾經發生過什麼事情……這很重要,蘇北,這太重要了。我經常想,再過十年二十年,誰還會記得我們?誰還會記得我們經歷了些什麼事情?在經歷這些事情的過程中,我們都想了些什麼?所以,你身上責任重大,蘇北,我覺得這不僅是你個人的責任,在某種意義上它同時也是我們這代人的責任……現在只有你有條件履行這個責任,只有你能夠勝任這個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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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真實還是虛構?(3)
“克勤!”
“這是一個很好的故事,蘇北,你要是感興趣,你可以把它寫出來——別以為它過於遙遠,真正的好故事永遠都不會顯得遙遠 ;你也別以為這個故事和我們沒有關係,蘇北,你別這樣以為。”
我說我知道。我鄭重地接受了吳克勤的委託。但是,真正把這個故事作為一部長篇小說來創作,卻是很多年以後的事情了,其中的原因,我將在故事的延展中進一步向讀者交代。
現在,請允許我把這個故事提前到這裡來複述。
下面是這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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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淺與深(1)
讓我們把時光倒回到一九三六年四月二十三日(農曆一九三六年三月初三)。
她沿著馬家崾峴彎彎曲曲的街巷向我們走來了。和大多數上了歲數的洛北地區的女人一樣,她也在腦後綰了髮髻。不同的是,她故意在耳朵邊上多留了些頭髮,沒有全部梳理到髮髻裡面去。這些頭髮一下子把她從老太婆和年輕女子們中間區別出來了:她就是她,三十九歲年齡,不老,也不年輕。她的面板不像其他洛北女人那樣黝黑和粗糙,她的腰身也沒有長期勞作造成的那種明顯的佝僂。三十九歲的女人,邁著三十歲女人的步子走路,像二十歲的女子那樣從心底裡往外笑,這就是她,現在的她。
她剛從鄉政府回來,迫不及待要趕回家去,就好像家裡有什麼人在等她。其實,家裡什麼人也沒有,她只是要在那個只有她一個人的地方好好想一想剛剛做過的事情。這件事情無比重大,她必須好好想一想。不是想做還是不做,而是設想這樣做了之後,她和兒子紹平將來的境遇會有什麼改變?設想紹平將會在什麼情況下開始他的生活?歸根結底,她是為了這些才做這件事情的。
太陽正在往西邊沉降下去,金色的光影暈染了馬家崾峴村的房屋和窯舍,街巷裡顯見得幽暗了一些。早春特有的帶著甜味的風輕輕吹拂,能夠感覺到大地復甦的氣息。一群鳥雀從頭上飛過去了,留下一片瑣碎而快樂的叫聲。
迎面來了一群女子,石玉蘭臉上馬上聚集起馬家崾峴人都很熟悉的笑容。女子們像麻雀一樣把她包圍了,七嘴八舌地跟她逗笑。
“蘭嬸,你獨自一人在這裡笑甚哩?”
“給你家紹平尋下物件了吧?”
“哈哈……”
玉蘭笑著,轉著身拍打身前身後的女子們,手掌的每一次下落都變成了輕柔的撫摸。女子們結實的肩頭傳達給她一種難以言傳的感覺,就像任何一個母親撫摸自己的孩子那樣。她笑出了眼淚。笑鬧之後,女子們仍圍住她,有的把下頦抵在她的肩背上,有的勾住她的脖子,嘁嘁喳喳地吵著,根本聽不清她們在說什麼。
“我報了,”她告訴她們,“我給紹平報名了!”
“真的?”
“就是哩。”
“蘭嬸你真捨得?要過黃河哩!”
“過黃河咋?人家能捨得我就捨得。”
“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