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六年夏天,我作為工農兵學員在洛泉大學中文系讀書,我所在班級的同學到洛北地區一個以盛產民歌著稱的縣開門辦學,都離開了學校,我則因為參與編寫《洛泉南區供銷合作社社史》留在了學校。
就在那個夏天,我經歷了黃河在洛泉地區的主要支流黃羊河造成極為慘重的物資和人員損失的特大洪水。
黃羊河從洛泉市中心穿行過去,平時美麗而溫柔,就像一個恬靜的少女。它留在我心裡最美好的記憶是:夕陽西下,河水靜靜地流淌,輝映著晚霞和洗衣服的婆姨、女子的身影……我完全想不到這條溫順的河會突然暴躁起來。
我還記得那個恐怖的夜晚,暴雨就像瓢潑一樣——不,這個形容完全不足以概括表達那場暴雨的威勢——有人說 :如果你把臉盆伸到門外去,僅僅停留一秒鐘,就會被灌滿雨水。這樣的暴雨下了整整一天一夜。宿舍窯洞裡只有我一個人,我諦聽著天地的轟鳴,深深地感覺到了恐懼。我開著燈,不敢入睡,徒然地等待著發生什麼事情。
果然,凌晨三點鐘,學校的廣播喇叭用最大音量緊急呼叫,讓校園裡所有人馬上撤離。我和其他班級的學生像逃難的人那樣,提著必要的東西,跌跌撞撞爬到了學校附近的一座小山上。
站在這裡仍然能夠感覺到大地的抖動。
透過雨幕往前看,漂亮的郝家坪大橋像攔河大壩一樣攔截了從上游衝下來的樹木、傢俱、人和牛羊的屍體,水位迅速抬高,淹沒了洛泉無線電廠,通往北部諸縣的川道都成了一片汪洋。
異常漂亮的郝家坪石拱大橋盡了最大的努力,終於還是承擋不住洪水的巨大沖力,轟然倒塌!隨著一聲巨響,河道上出現了一個可怕的空缺。下洩的洪水排山倒海一般掉頭向南,奔湧到洛泉大學正門,像巨獸一樣在寬闊的馬路上奔騰——我又看到了七年前湎河發大水時的情景。
暴雨仍然肆無忌憚地下著,沒有人交談,所有人都嚴肅地看著眼前發生的事情。就在這個時候,我突然想到,河是有生命的東西,它用摧枯拉朽一般的破壞力向人們證明著自己。
很難說在這種感覺裡有道德評價的成分,比如說我愛或者恨這條河流,沒有,沒有這個東西,那僅僅是一種感覺。
使我產生這種感覺的,還有另外一個間接的訊息。
有兩個在洛泉參加工作的北京知青正在談戀愛。男的所在工廠離女的很遠,那天晚上,男的就沒有走,留在了女知青所在工廠(這個工廠選址不當,正好在黃羊河河道上)的職工宿舍。
今天的讀者一定不知道兩個還沒有結婚的人住到一起在當時是多麼嚴重的事件,這件事的嚴重性完全可以和今天發生的如下事件相類比——你貪戀錢財,把靈魂抵押給了魔鬼,於是你從某軍工企業盜竊新式武器的重要資料賣給臺灣或者其他國家的軍事情報部門 ;你沒有止境地追求資產階級生活方式,半夜三更爬上國家電力設施,盜割了三百米電線,造成整個華北或者華東地區大面積停電;你因為不滿地方政府強行拆遷到北京上訪,和其他一些你並不認識的雜七雜八的人一道衝擊中南海或者人民大會堂 ;你活得很不耐煩,竟然熱衷於政治,試圖透過在天安門廣場散發傳單的方式表達你的政治見解 ;你是一個頑固的###功分子,破壞、干擾和利用國家通訊設施,宣傳所謂的######……你還不能夠想象你的結局嗎?既然樁樁件件威脅的都是國家利益,那麼,國家為了捍衛自己的安全,維護社會的穩定,當然有權力動用國家機器干預你、制止你或者逮捕你!
但是那天晚上沒有發生這樣的逮捕,因為那兩個“罪惡的人”不但色膽包天,同時還處心積慮,把事情遮掩得異常嚴密,以至於沒有任何人發現任何異常情況。否則的話,工廠保衛組的人必將破門而入,或者乾脆由公安機關出面,把兩個人直接帶到公安局,直接審問,直接定罪……這兩個人就完了。我這樣說絕不是故意聳人聽聞。
所以,當洪水排山倒海一般衝下來的時候,這兩個偷情的人實際上面臨的是這樣的選擇——要麼,死亡 ;要麼,被逮捕或者被開除,身敗名裂,在世人的鄙視中了此殘生。前者乾乾淨淨,將維護住做人的尊嚴 ;後者苟且偷生,雖然還繼續在世上行走,但是恥辱將伴隨一生。
這兩個年輕人選擇了死亡,換一句話說,他們選擇了尊嚴——廠區所有的人大呼小叫著往高處轉移的時候,他們那個房間沒有一絲動靜。
工廠保衛科的人非常負責,用高音喇叭反覆呼叫,直到最後一個人撤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