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云片下面努力地擴充套件著自己的領地。小云片下方就像血染過一樣閃爍著紫紅色,過一會兒,雲彩就不見了,太陽才得以把最初幾道光芒傾瀉到大地上,與清晨即將消逝的黑暗交融在一起。黑暗節節敗退,最後被完全融解,大地一片輝煌,樹木的頎長身影逐漸變短,溝渠裡,坡窪上,黑糊糊的灌木叢間,都氤氳出寒冷的淡藍色的晨霧,貼著地面流動著,組合著,在沒有風的低窪地彙整合為虛無縹緲的湖面,就像從天上往下看到的景緻一樣。又過了一會兒,太陽就把刺眼的光芒照射到黃河峽谷了,先是把峭壁的頂端浸染成金紅色,看上去就像銅澆鐵鑄的一般,然後,隨著光線下移,黃河寬廣的河面就顯露出來了。河面上的積雪閃耀著瑣碎的光澤,和太陽光線糾纏在一起,像孩子那樣嬉戲著,打鬧著,你甚至能夠聽到它們那開心的沒有節制的笑鬧聲。
黃土高原就像一個龐大的巨人,在那裡躺著,似乎並不急於做什麼事情。它沉重地喘息著,愜意地享受著。這是一種帶有傷感意味的倦怠,一種只能夠用靈魂感知的痛苦,一種無法用語言訴說的責怨……就是這些東西使人切切實實地感覺到了生命的真實狀態,感覺到了活著是多麼美好的事情。
吳克勤被眼前的景物感動了,他覺得在這樣的時候就應當唱歌!重要的是他唱得竟然這樣好!他有什麼理由不繼續唱下去呢?
他站定在一個土坎上,繼續往下唱——
六月裡來熱難當,
孟姜女擔水熬米湯。
扁擔壓在肩膀上,
來到樹下歇陰涼。
七月裡來秋風涼,
家家戶戶漿衣裳。
人家漿衣有人穿,
孟姜女漿衣壓木箱。
八月裡來過中秋,
家家戶戶賞月亮。
人家賞月成雙對,
孟姜女望月獨一人。
九月裡來九重陽,
孟姜女釀酒甜又香。
頭一杯酒敬天地,
第二杯酒敬範郎。
十月裡來十月一,
家家戶戶送寒衣。
走一里路來哭一里,
哭倒長城十萬裡!
嚴格一點兒說,這不是在歌唱,這僅僅是在訴說——很多地方,吳克勤都跑調了,他幾乎是在背誦歌詞,就好像他早早起來就是為了要做這件事情一樣。他一定要做好。
57。帷幕垂落在不經意之間(2)
假如這個時候有人遠遠地看到這樣一個唸唸有詞的人面對著整個世界在吟唱,一定會驚訝不已,覺得他可笑至極,覺得他是一個瘋子。但是吳克勤自己一點也不覺得可笑,他不是瘋子。實際上他不知道自己唱的是什麼歌曲,如果他開頭唱的不是“正月裡來是新年”,而是別的什麼,他也同樣會這樣認真地唱下去,並且同樣會準確地把它唱完。
歌曲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非常難得地把自己赤裸裸地放到了大自然中間,把自己變成了天地之間的一種物質:一棵樹,一葉草,一個石子,一滴水,一片雪花……只是在這個時候,他才真正擁有了整個世界。
人在年輕的時候總是以為擁有整個世界,其實那只是虛幻,那只是一種青春衝動臆造出來的虛幻;人年輕的時候是不會擁有世界的,因為世界站在理性一邊,年輕人缺乏的正是理性啊!
他唱完最後一句,覺得渾身疲憊,就坐在土坎上,打算歇息一會兒。他無意之間摸了一下臉,手上竟有溼溼的東西,這時候他才發現自己哭了。
他下意識地看了看四周,索性不再約束自己,放縱開感情,把無意識的哭泣轉變為明確的痛哭……北京插隊知青吳克勤把長滿了花白頭髮的頭顱埋在兩腿之間,痛哭起來。
在這樣一個寒冷的清晨,在如此幽深的黃河峽谷深處,在這廣袤的天地之間,是不會有人看到一個已經失去青春歲月的男人痛哭的,吳克勤用不著擔心遭遇尷尬。
一個小時以後,吳克勤摔死了。
摔死吳克勤的地方離他痛哭的那個土坎不過二三百米,這也是長著那棵枯樹的地方。人們發現吳克勤的時候,枯樹也從三十丈高的山崖上落下來了,樹幹上還有吳克勤砍斫的刀痕。
誰也無法確切說出發生了什麼事情,最合理的想象是:在他砍斫到三分之二多一點兒的時候,他想把它拉到山崖上邊來,枯樹沒有被拉斷,它的反作用力反倒把吳克勤帶了下來,砸在樹幹上,樹幹折了……三十丈,相當於將近四十層樓高,下面正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