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梅把一碗開水放到炕上,不知道是給我的還是給虎生的。
我找到了馬雙泉。
馬雙泉蓬頭垢面,穿著一件露出棉絮的棉襖。他正在一孔窯洞前用荊條把窗戶遮起來——馬上秋就盡了,天要涼起來了。
起初他用敵意的目光看著我,手裡的柴刀攥得更緊了。他聽我做自我介紹,但我看出他並不相信我,好像我說的都是謊言,好像我是專門來殘害他的人。
“那……你這是幹啥來了?”
儘管我們仍然對峙著,但是心理上的距離已經縮小了許多。
“我到洛泉開會,聽說了一些吳克勤的事情……我是來看看他。”
“你不是說知道他死了麼?”
“我知道。”
馬雙泉臉上顯現出嘲笑的神情。
我進一步說明:“我也是來看看秀梅和虎生。”
“哦。”馬雙泉把柴刀扔在地上,蹲了下來,用菸袋鍋在荷包裡挖煙。這說明他已經解除了敵意,我們能夠正常交談了。我也就蹲到他面前去。我不抽菸,我等著他用骨節粗大的手把菸袋鍋裝滿,點燃,等著他把第一口煙吸進肚子裡。
……
馬雙泉早就不再是小學民辦教員,也不再是馬家崾峴村的村長了,他現在專門替包括虎生在內的三十七個矽肺病人打官司,要求九里坪煤礦給予賠償。
一年以前,因為同樣的事情,馬雙泉的三孔窯洞被人放炸藥炸塌了,那天他正好不在家,但是他的婆姨巧鳳和兩個兒子卻死於非命,連屍體都被炸碎了。究竟是誰炸的,是一個並不複雜的問題,用案件的一般推理——誰能夠從事件中得到好處——就可以推斷誰是幕後指使。但是,就這樣一個簡單的案子,到現在也沒有破。當時報道這件事情的《洛泉報》被洛泉市有關領導嚴厲批評,說社長、總編輯把關不嚴,向社會披露此類訊息對維護社會穩定不利。所以馬雙泉在報社就成了散發著災難氣息、人人惟恐避之不及的人,後來收發人員乾脆就不讓他進報社大門了。
目前這個官司在洛泉市法院也打得顯見得沒有了名堂。有人捎話給馬雙泉說,你要是再鬧就死定了。這不是一個沒有實際意義的威脅,事實上,在這塊土地上,已經有人因為這樣的事情丟掉了性命——馬雙泉曾經聽說一個在礦難中失去兒子的瘦弱老漢,因為長年上告黑心礦主被人用刀捅成篩子,扔在了一座石拱橋下面,人們發現的時候,屍體已經高度腐敗,某些地方露出了骨頭,從很遠的地方就能夠聞到令人窒息的屍臭。儘管這樣,已經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失去、把生命置之度外的馬雙泉仍然說是要上省城龍翔告狀。
“要是龍翔也告不下來呢?”我憂鬱地問。
他回答得異常乾脆:“那我就上你們北京!”
我什麼都沒說。
“這世上總該有個說理的地方吧?!”
我什麼都沒說。我說什麼呢?
“你是說……你的窯洞……你的婆姨和兩個兒子……”
“就在那邊,”他指給我看前面黑糊糊的廢墟。“我把他們埋在那裡了,我不離開他們。我為啥要離開他們?巧鳳是我婆姨,我怎麼能離開她哩?我那兩個娃娃,都死了……我為啥要離開他們哩?我就在這裡守著他們呀……”
馬雙泉帶我去寬坪吳克勤的墓地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下著小雨,整個世界都死氣沉沉。馬家崾峴就像貧血的人那樣,顯得疲憊而懶散,它好像不再關心任何與自己的生存無關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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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父親·母親·兒子(3)
踏著變得潮溼起來的泥土,腳步的聲音顯得很輕微。整個世界都沉浸在沉重的安謐之中。奇怪的是我竟然沒有聽到黃河的濤聲,按照常理,在這樣的季節這樣的時候它應當十分雄渾。我聽不到。只有我們的腳步聲和輕微的喘息的聲音。
馬雙泉扛著鐵鍁走在我前面,我感覺他完全把我忘記了。襤褸的煤礦工人制服上結了一層細微的亮晶晶的水珠,就像是下面有一個很熱的東西在蒸騰著水汽一樣。
“你……真的不打算離開馬家崾峴嗎?”我很為前面那個人對自己未來的安排感到不安。
馬雙泉馬上做出了回答,這說明他的神思並沒有脫離當時的情景,或者說這個人不耽於幻想。
“我當然不離開。”他沒有回頭,一邊走一邊說,“這裡是我的家,我憑啥要離開?我家裡的人都在這裡,我不能離開他們。”他已經忘記前面說過同樣的話了。“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