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這番話我不由暗暗為她擔心起來,我告誡她必須接受教訓,不要口無遮攔。不要再鑄大錯。聽了這話她陡然站起身來,神情緊張,走到前面向外望望,又走到後窗向外望望。而後神情恢復正常,走回桌邊說幸虧沒人偷聽。嚇死我了。這時候的蘇英我就分不清是從前的還是現在的了。
後來我倆又說了些話。後來郝管教就進來了。我倆都明白接見到此結束。蘇英站起身朝郝管教笑笑,道聲謝謝,又對我說文祥我對你說的也不少了,千萬要好好改造啊。過些日子我再來看你。她走了。我小聲對郝管教說郝隊長真的很感謝你啊。郝管教說我知道了,你回去吧,馬上就要出工了。回到監舍後,大家都一齊把目光對向我,每一隻眼裡都標著一個問號和一個驚歎號。已經榮升班長的高幹陰陽怪氣地說周文祥還不趕快彙報彙報剛才接見,違沒違反場部的規定。我不搭理他,高幹又上來了那股邪勁,涎著臉說過來讓我摸一摸,違沒違反場規一摸就清楚了。我氣得要命,剛要罵他流氓又把話壓在舌頭底下,我擔心和他鬧起來肯定佔不了便宜。也正好這時上工的鐘聲響了,把這事給衝了。
3月28日:逃跑的犯人抓回來了,被依法判處死刑。執行時我們聽到了槍聲。
——說起來中國地域遼闊,其實也很小,一個人想藏匿起來並不容易。逃跑的那個姓鄒的犯人是在河南被抓獲的,遞解回北京。該人是在肅反運動中被檢察院起訴,判刑二十年,都知道重刑犯不易逃跑,抓回來十有八九要判死刑,姓鄒的果然在劫難逃。那人被押解到清水塘農場執行,刑場在農場與帽兒山之間的一道山溝裡,在地裡幹活時我們看到行刑的隊伍,也聽到了槍聲。
3月30日:晚上找郝管教彙報思想。受到郝管教的嚴肅批評,我對他承認了自己的錯誤。
——找郝管教之前經歷了一個十分複雜的思想過程,因為事關重大,牽扯到馮俐和蘇英。在孤獨中蘇英來探視,給了我很大的寬慰,她的真情真意也讓我十分感動。可她走後我倏地醒悟,她的探視實際上是剝奪了馮俐探視的權力。她是以我的未婚妻的名義來的,要是馮俐再以這個名義來必然會遭到場部的拒絕,因為一個人不可能同時擁有兩個未婚妻。一想到因此而失去和馮俐見面的機會,我就感到非常的失落,無法接受這樣的現實。幾天來這個問題在我頭腦裡轉來轉去,弄得我失魂落魄的。我不知道馮俐還能不能來清水塘,如果她不來,那麼蘇英的假戲真做也未嘗不可。可要是來呢?即使只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我也不想將這機會失卻。權衡這一切事實上也是對自己心靈的檢驗,我知道自己依然深愛著馮俐,她在我心中的位置沒有人能夠替代。思考再三我決定趕到蘇英再次探視之前找管教說明事實真相。告訴他馮俐才是我的未婚妻。我找的是郝管教,我小心翼翼向他報告了事情的過節,他一聽很不高興,一向以溫和著稱的他竟然也像佟管教那樣挖苦人,他說你行啊周文祥可真是大大的不簡單,到了勞改農場後面還跟著三宮六院七十二妃一大群!我一聲不敢吭,等著他繼續訓,他就訓,像決堤的洪水一發不可收。一直訓到熄燈鐘響……我覺得郝管教真的變了,在這裡所有的人都在變。
4月2日:今天又一次犯怪病。
4月15日:高幹?
——這一天只記下高幹二字還打了個問號足證明高幹讓我們很傷腦筋,是的。高幹的問題必須解決,而且愈快愈好。自從當了班長,我們二班的思想犯就陷入水深火熱之中了。他的危害和管教不同,管教只是在有限的時間內對犯人施行管制,而一個犯人班長則是無時無處不在無時無刻的管制,從早到晚你的一行一動一言一語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想躲也躲不過。像一把永遠懸在頭上的刀,叫人透不過氣來。特別是在管教對我們思想犯大有成見時,高幹一次次捕風捉影的彙報不斷增長著管教對我們的成見,這是十分不利的。我們大部分的右派犯人都希望透過好的表現證實自己不是反黨分子,以求得減刑早早出獄回家。因為誰都知道減刑的權力掌握在勞改當局的手裡,具體說掌握在管教幹部手裡。只要認為你改造得好就可以給你減刑。據說有一個犯人十年刑期只服刑三年就釋放了。問題是有高幹這麼一根攪屎的棍子在犯人和管教之間亂攪,不僅減刑沒指望,說不上還往上加刑呢。高幹畢竟是幹部出身,他懂得一套組織路線,在班裡以“思想”與“刑事”進行畫線,形成“敵矛”與“內矛”兩個陣營,以這個陣營管制那個陣營。他的這套做法不僅適應了管教幹部的需要,也迎合了刑事犯們的心理,除個別人(如高衝)外都甘當他的走卒,看他的眼色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