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時挺恨我老爸的。為什麼當初他要發現我的身上有點藝術細胞呢?如果不是這樣,我定會走上了另一條求學之路,那該有多好。現在誰要古典文學,誰要民族器樂?瓢城大學中文系每年都招不到學生了。瓢城大學的中文系現在已正式易名為應用中文專業了。我啃過幾本文秘教材,可由於我的藝術細胞太多,每做一篇稿子去用人單位應聘,那些個傢伙都搖搖頭,咂巴一下嘴,說,文采是有了,可我們希望你能把話說的更實在些。得,走人吧,還要人家說多少?
也許,我真的應當向姜廣平學習,做小說也做生意。據這個姓姜的傢伙說,人家美國的作家都是一手握筆一手撥算盤的。鬼知道美國是不是這樣,誰也沒見過美國作家是個什麼熊樣,但照我現在的狀況看,我如果光做小說,不做生意,肯定會餓死。
姜廣平聽說我手頭有兩萬元了,便來了神。這才能讓我放心的把錢借給你,我同樣會借個你兩萬元,但一年後你必須連本帶息歸還,先不談這事兒了。我給你找了個好差事,到了馬經理那兒,你必須順著我的話說。知道嗎,老方?這很重要,姜廣平說。
我知道這很重要,現在我已經很能知道重要這一詞語的深刻內涵了,這得感謝生活,是生活教給我什麼叫重要。我坐在賓士車上,對迅速倒向我身後的一切毫無感知。倒是我自己使我自己大大的吃了一驚。反光鏡中,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我的凌亂的頭髮,惺忪的雙眼和疲憊的面龐上的憔悴。我曾說我已是一個都市閒人了。可現在看來,我離有閒階層還很遙遠。以前的一切感覺都是錯覺。那些個負責招聘的絕不是看到我的娃娃臉從而把我當成了大學生,他們一定是從我的風塵僕僕中斷定我只是一個進城來打工的農民。農民進城與都市人分割城市的空間早已不是什麼新鮮事了。但我必須告訴你,雖然我是一個農民的兒子,而我已絕不再是農民,我離農民已很遠很遠了,我離鄉村也已很遠很遠了。我雖然知道我的根還在鄉村,但我已是一棵長在都市裡的樹,我看見過一張張黧黑的農民的臉龐,我知道他們來自鄉村。但我與他們擦肩而過時,我仍然覺得我離他們很遙遠。他們在我的故事之外,老婆孩子熱炕頭得過著自己遲鈍的生活。他們的神經並不麻木,但他們已經很遲鈍這是事實,他們沒有錢,老是收到政府打給他們的白條。他們不知道怎樣打領帶,他們也沒有接受過高等教育。他們遭人厭棄,就像我遭瓢城厭棄一樣。直到現在為止,我才開始深刻地同情起我的父老鄉親和中國廣大的農民,歌星們在晚會上屁股扭扭就可以有萬金的收入,而且走穴的技藝高超得無以復加。有一個什麼星在所有的場合都稱自己是農民的兒子,是農民的一員。他模仿我們一個女歌唱家在臺上唱了那首著名的《父老鄉親》。但我敢說他那種是一種的純粹的偽抒情,看上去他唱的極為投入,似乎真的對農民兄弟飽含階級深情。他在演出間隙,首長般的到農民家中慰問,噓寒問暖,一副真誠的面孔。但沒有一個農民知道他某場演出的出場費要價驚人,夠他們一家過十年八載還綽綽有餘。還有人在災區演出仍然要價驚人。旁人準備捐款並勸他也捐點款救濟災民,他說我不捐,我勸你們也別捐,**教導我們,不可沽名學霸王。
我現在隨姜廣平去見一個重要的人物,我想我是否應該改變一下我這副尊容。我轉過頭,看了看姜廣平,我想聽聽姜廣平怎麼說。可姜廣平正專心駕駛著他的賓士目不斜視心無旁騖。我知道這時姜老闆的心中正有一首優美的田園牧歌在流淌,絕不如我現在正心亂如麻。我們的背景都是瓢城。我們的活動空間現在都是賓士轎車。可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是如此的迥然不同,天壤有別。一花一世界,一草一菩提,佛說得對極了。我當然菩提不起來,但我明悟了一點,這世界很虛幻或者說很複雜,一個人就有一個世界。姜廣平的世界與我的世界截然不同。現實主義的創作原則第一次在現實面前捉襟見肘漏洞百出。
他孃的,算了,就這樣去,我倒要看一看那個馬經理究竟是馬是驢,怎樣的不可一世,怎樣的重要!
在雪湖我們下了車,車子停在雪湖縣城的貿易大廈前。我們走上了四樓,走進了水產貿易公司的總經理辦公室。
總經理應該姓馬,姜廣平說過,我們是去見馬經理的。此時,一隻不鏽鋼保溫杯很有風度呆在這個可能姓馬的人的手裡。他的另一隻手拿著電話。他坐著的樣子很特別,他的腳尖已高於了他的頭頂,人陷在一張大班椅裡。他的眼睛從變色鏡後瞟了我們兩眼,又繼續在話機裡打哈哈,與對方親切地交談。
第五十三章 《逃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