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茶,他自小與父親就不算親近,一直以為是父親執掌一派,天長日久下,威嚴早已深入骨髓,早不知親近二字如何寫了,才不會與自己親近,可卻從未想過那後孃會如何編排自己。
落葵見他臉色微變,知道這一席話不輕不重的,正好敲到了他的心上,他是聰明人,必能想的清楚看得明白,她笑著將參湯一飲而盡,喘了口氣繼續道:“江蘺,天一宗偌大的宗門,是你父親從你外祖父手中接過來的,這些年宗門興旺,你父親操持的著實不易,可他眼見你紈絝不堪重用,你猜他會如何想如何做,你那後孃如今也生了一子,如今還小,但若日後眼瞧著比你爭氣中用,你猜你父親又會如何想如何做,江蘺,你雖姓江,可也是李家骨血,這天一宗是李家數代人的心血,你外祖父子嗣凋零,唯有你母親一人成年,如今這偌大的李家宗門要落於旁人之手,莫非你就心甘情願麼。”
馬車碾過薄冰,傳來冰碎時的輕微咯吱聲,在漸漸人煙稀少的官道上,竟如同驚雷。透過微微晃動的車簾兒,隱約可見寒鳥沖天而去,在凝碧的半空中漾起淺淺的漣漪,車窗上的暗色剪影隨之晃動不停。
這一席話重重劈在了江蘺心中,他如同在迷霧中轉了數年,驟然看到了光亮一般,頓時靈臺清明一片,自然不能坐視天一宗旁落他人之手,他的生母李氏乃是天一宗前任宗主的掌中明珠,下嫁給了父親,因外祖父沒有兒子,父親才登上了宗主之位,可母親薄命,父親做了宗主不足一年,母親便病逝了,數年後,父親便迎娶了如今的年輕貌美,比江蘺還要小上一歲的宗主夫人後,便將他這個兒子拋之腦後,而這位後孃也是不爭氣,一連生了三個女兒,直到今年年初才一舉得男,父親自然喜不自勝,在江湖上廣發請帖,大擺筵席,直直喧鬧了月餘才算安靜下來,可此事不久,父親便要為他議親,他自然不肯,這才鬧翻了離開天一宗。
這些事看起來樁樁件件都實屬偶然,像極了他們父子間心存隔閡,但仔細想來,卻每一件都與他那後孃脫不開干係,他臉色陰沉的如同暴雨前的層雲,指端輕叩黑檀木小几,發出悶悶之聲,壓低了嗓音,唯恐被外頭的車伕聽了去:“你的意思是說,她覬覦宗主之位。”他重重拍了一下桌案,白瓷粉彩芙蓉花蓋碗隨之狠狠一跳,差點跌到地上,壓低了聲音惡狠狠道:“她如何敢。”
落葵捏著帕子,小心擦拭乾淨小几上的水漬,不以為意的淡淡一笑:“江蘺,你想不想做天一宗的宗主。”
想,自然是想,這天一宗宗主之位,在江蘺的心裡,本來便理所應當是他的,他重重點了點。
一陣風從車簾捲了進來,撲在人身上,那寒氣從骨頭縫裡鑽了進去。落葵有些冷,緊了緊領口,繼續笑問:“這就是了,同樣是你爹的兒子,憑甚麼你做得,她的兒子就做不得呢。況且她的兒子是你爹的老年得子,三個女兒又個個嫁入高門,我記得你那最小的妹妹,在你們北谷國的皇宮裡是得寵的貴妃,有這般顯赫的背景,她憑甚麼不敢讓自己的兒子做宗主。江蘺,你捫心自問,若他日真的禍起蕭牆,你與她可有一拼之力。”
日頭漸漸升高,車窗上的枝丫剪影一陣流轉,落到了黑檀小几上,那小几一半明亮,暗影在上如同刀刻的紋樣,而另一半黑暗,暗影融在其中,須得如抽絲剝繭般細細思量分辨,才能瞧出一分端倪來。
江蘺垂眸不語,瞧著微漾的茶水中自己難看的臉色,他向來心大,除了在蘇凌泉之事上糾纏不休難以走出,旁的事從未多做深究過,而在他看來,除了蘇凌泉那一樁事外,自己這日子著實順風順水,並無甚麼值得憂心的,可經了落葵這麼一提,他才驚覺,原來無論是父親的寵愛,還是在宗內的威信,他都毫無勝算,如此看來,這宗主之位竟赫然已是旁人的囊中之物了。他又狠狠捶了下黑檀小几,那白瓷粉彩芙蓉花蓋碗跳了一跳,終於從小几上掉了下來,劃出道慘白的弧線,掉在車廂地上鋪著的靛藍色絨毯上,那絨毯極厚,蓋碗落在上頭只悶悶一響,竟沒有碎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