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古怪的剎那。我發覺某種人類殘存的獸性,猶然存在母親身上,我們的確互相瞭解,此時,所有對她的怨尤似也無關緊要了。
她解下發夾,頭髮披在肩上。
我們默默相對了一個鐘頭左右,不再笑也不再說話,在壁爐的火光下,享受無聲勝有聲的親密。
她轉頭面對著火,她的側影,細緻的鼻子和嘴 ,美得令我百看不厭。沈思間,她猛然回頭望我,堅定冷靜無動於衷的說:“我絕不可能離開這裡,我已來日不多。”我整個人呆住,前面的驚嚇比起來算得了什麼?
“我可以活過這個春天。”她緊接著說:“也許加上夏天,但我絕對活不過冬天。我很清楚的,肺部的疼痛太厲害了。”我情不自禁呻吟起來,身子傾前叫著:“母親!”“別多說什麼話!”她答道。
我想她不喜歡被叫“母親”,但我忍不住了。
“我非得跟一個人大聲說出來不可,我完全被嚇壞了,我好害怕呀!”母親說著。
我很想抓著她的手,卻知道母親絕不允許,她討厭被別人碰觸,她從來沒有用手攬抱過誰。所以我們只能一凝眸相對代替擁抱。我淚流滿面。
她輕拍我的手。
“別多想。”她說:“我自己也儘量避免去想。只是當時候來到,你縱然失去我,也得設法好好活下去。唉!對你恐怕還真不容易!”我想開口,卻發不出聲音來。
她離開了,一如來時無聲無息。
儘管她沒提及我的衣服、鬍子和不忍卒睹的外表;她派了 人送來乾淨衣服,刮鬍刀和熱水,在沈默中,我享受著 人的伺候於服務。
我的身體漸漸康復,殺狼事件的記憶儘量屏除腦海,母親說的話卻銘刻心底。
我思索她所說:“完全被嚇壞了”的話,我不全明白那是怎麼回事,只覺得她的話正好說出事實。如果我是垂死之人,感覺大概沒什麼兩樣;比起來,在山上屠狼恐怕還好過一些。
不僅如此,她一逕默默承受在家裡的不快樂;雖然她跟我一樣的憎惡古堡裡鬱悶無望的生活。如今,在生了八個孩子,死了五個僅僅存活了三個後,她卻命在旦夕,一生即將宣告結束。
我決心振作起來,好讓母親開心一些,偏偏就是辦不到。想到她時日無多,我簡直無法忍受;只能躲在房裡踱過來踱過去,關在房裡吃送來的飯,卻一直提不起勁兒去面對她。
那個月底,古堡突來的訪客卻把我拉出房間之外。
母親進來說,村裡的商家為了感謝我的殺狼壯舉,特別前來拜望,我必須親自接待。
“哎,去他媽的!”我口出粗話。
“你非下來不可。他們是來送禮,你必須一盡領主之責。”我討厭這一切。
勉為其難來到大廳時,發現所有來客我全認識,村裡最有錢的店老闆也赫然在座,所有人都盛裝而來。
其中只有一個打扮浮誇的年輕人,我沒有馬上認識出來。
他大約和我的年紀相仿,個兒相當高,我們目光相對時,我想起他是誰了。他是尼古拉斯,布商的長子,曾經到巴黎去唸書。
他還真不一樣了。
身穿玫瑰紅鑲金的華麗織錦外套,腳趿金跟便鞋,衣領加上一曾義大利蕾絲花邊。只有頭髮跟從前一樣,烏黑捲曲,只不過繫著一個絲結在背後,看上去挺孩子氣的。
這正是巴黎的流行款式。而流行的快速遞嬗,一如驛站車來車往。
站在他面前的我,卻穿著破舊的毛衣,磨損的皮靴,汙黃的蕾絲更不知修補過多少次。
由於他看上去乃鎮上的代言人,我們彼此鞠躬如儀。他開啟黑斜紋棉布包裹,取出一件鑲毛裡的腥紅天鵝絨披風,多麼豔麗的衣服呀!當他注視我時,眼睛炯炯發光,讓人忍不住覺得他是來覲見君王!
他誠摯地說:“爵爺,微薄之禮請您消納。披風的毛裡乃選自你所殺的最好狼皮,以後寒冬出門狩獵,穿上去即擋寒又正適合您的身分。”他的父親,隨著送上一雙黑色帶毛裡小羊皮長靴說:“這雙也是,爵爺,打獵穿的,爵爺——”他們的誠意深深打動了我。這些店老闆的財富,我只能在夢中 得以想見,他們竟對我這麼慷慨有禮,這麼客氣尊敬。
我收下披風於皮靴,同時也以從未有過的禮貌,向他們深切致謝。
我的背後傳來大哥?格斯丁的語聲:“這下好了,他更要膽大妄為啦!”
我滿臉通紅,在這些來客的面前惡言相向,簡直太過分了。視線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