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病已低垂了眸子,手中玩著圍棋子,“大概要做父親了,突然之間覺得我不能再讓我的兒子像我這樣過一輩子,所以……”劉病已抬眼迎向孟珏審視他的視線,“我想我會盡力爭一爭,看有無法子扭轉我的命運,所求不多,至少讓我的兒子不用藏頭縮尾地活著。”
孟珏淡淡笑著:“當今天下只有他和霍光能給你一個光明正大活下去的身份。霍光應該早知你在長安城,卻一直不動聲色,恐怕不能指望他幫你。如果你能放下過去的一切,也許可以去見見他。”孟珏的手指落在棋盤中央的黑子上。
劉病已的笑容幾分慘淡:“我有什麼資格放不下?不是我能不能放下,而是他能不能相信我已經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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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帖子,霍光想要見他,孟珏雖明知此行定會大有文章,但他若想在長安立足,如今的霍光卻是萬萬不能得罪,只能坦然去拜見霍光。
他和燕王的私密談話只有他們兩人知道,孟珏一直很確信即使有人知道他和燕王交往,也不可能知道具體情形,可看過霍光的行事手段,孟珏的確信已經變得不確信。
他無法知道霍光究竟知道多少關於他的事情,又會如何看他在各個權臣之間若有若無的煽風點火,所以只能暗中做好準備,相機而動。
霍光以前待客,彼此距離不過一丈,這個距離可以保證隱藏的護衛,令突然而來的刺殺失效。自從上官桀死後,霍光將距離增加到了一丈半。雖然只是半丈的距離,卻已經讓刺殺變得近乎完全不可能。
“孟賢侄,這茶的味道可喜歡?”
穿著家居便袍的霍光氣質儒雅,絲毫看不出他翻手覆手間,掌握著長安城所有人的生死。
孟珏笑回道:“‘氣飄然若浮雲也。’這是先帝所贊過的武夷山茶,世間多以此茶贊君子。大丈夫身在紫闥而意在雲表,處江湖,居廟堂,掌權勢,卻不改清白之志。”
霍光本是另外有話說,不料聽到孟珏這番回答,一下喜上眉頭,連聲而贊:“說得好!好一個‘大丈夫身在紫闥而意在雲表’!若世間人都明白君子之志,也就不會有那些完全無根據的流言猜忌了。”
孟珏笑著欠了欠身子,一派淡然。
霍光看著孟珏,眼內情緒複雜,一會後緩緩說:“這茶是極品的茶,可若不是用上好木炭烹煮,湛露泉水來煎,藍田美玉杯相盛,再好的茶也先損了一半。”
霍光輕聲咳嗽了一下,立即有人不知道從哪裡走出,靜靜地將幾卷羊皮卷軸放在孟珏面前。孟珏拿起看了一眼,又擱到桌上,心中警戒,面上卻依舊淡然笑著。
霍光笑著說:“你肯定還沒有想到,這茶是成君纏了我好幾日,特意親自煮的。成君是我最疼的女兒,只要你好好對她,我也一定會提供最好的木炭,最好的水,最好的玉杯,讓你能成就一杯好茶。”
孟珏唇邊仍抿著笑意,靜靜端起了桌上的茶。與其說好好對霍成君不如說忠心於霍氏家族。
霍光等著孟珏的回答,孟珏卻是半晌都沒有說話。
霍光眼中的不悅漸重,孟珏的確是非同一般的人才,他悉心栽培的兒子和孟珏相比,都實在不成器。自見到孟珏,霍光一直留意地觀察著他,對他的欣賞日重。
可霍光越欣賞孟珏,孟珏此時的處境反而越危險,霍光不會留一個潛在的危險敵人。
霍光笑著擱下手中茶盅,正想命人送客,忽聽到外面簾子響動,蹙眉嘆氣:“所有兒女之中,就這個女兒最是頑劣,偏偏最讓人心疼。”
霍成君索性不再偷聽,挑了簾子進來:“爹又說女兒的壞話。”
自甘泉山後,孟珏只在公主府中遙遙見過一次霍成君,那一次霍成君還對他仍有怒氣,沒想到這次霍成君看到他,不但沒有絲毫怨氣,反倒眉目蘊情,嬌羞一笑。
霍光看看孟珏,再看看成君,心中暗歎,的確是一對璧人,難怪成君一意想嫁孟珏。
霍成君今日恰用了茉莉花油梳頭,霍光聞到隱隱的茉莉香,再看到霍成君默默站著的樣子,心頭突然一痛。
似乎前生的事情了,一個女子也這樣遠遠地站著,低著頭似乎在看他,又似乎沒有看他。不知是她身上的脂粉,還是她身後的茉莉花叢,晚風中一陣陣淡雅的香。
又想起垂淚的憐兒,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悲哀,心終於軟了下來,決定再給孟珏一個機會。
霍光站起,笑對霍成君說:“爹有事先行一步,就不送客了,你幫爹送孟珏出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