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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部分

中國北部,河北……

他們沿著蜿蜒的羊腸小道把他從山裡送了出來。在那些小道上敵人是不敢插腳的,馬兒也不能騎,只能讓人牽著走。

他們把他抬在一副載傷員的擔架上。起先他曾生氣地搖搖頭,讓擔架員走開,跨上了他的慄紅色的馬,耷拉著左臂坐在鞍子上。但是他們從摩天嶺走了沒有多少里路,他就昏迷過去了。等到他醒了過來,發覺自己給抬在一副擔架上,隨擔架員的動作有節奏地移動著,他只轉轉眼睛望著他們,沒有表示反對。

村裡的人慢慢聚集在擔架周圍。是的,是白求恩,外國人,白求恩。兩星期以前,他剛剛像一陣旋風似的經過村子,昂著雪白的頭,領著隊伍向山中疾馳而去。兩星期以前,他剛剛出發到前方去,而現在他躺在他們面前,頭向後仰,眼睛閉著,鬍子朝天。他們一言不發地看著,摸不著頭腦。是的,是白求恩,但是這怎麼可能呢——他竟會像死人一樣躺在這兒?在所有解放了的地區,他曾經創造過許多奇蹟。他的面貌照亮了山西的村莊。他穿越過中原,穿越過河北和陝西。甚至在淪陷區他還捉弄過侵略者。他的名字好像刺向敵人的一把劍。這可能嗎?

“他現在怎麼樣?”董翻譯沒抬頭,問了這個問題。

方用手蒙著臉。“起先我因為能來護理我們的導師,心裡非常高興。現在我心裡難過極了。他的病很重,可是我一點辦法也沒有。”他抬起頭來,“我們怎樣去向聶司令員和毛主席報告呢?”

“他管我叫做他的‘化身’,”董說,“現在我彷彿也在死去。我們一定得回到他那兒去。我們決不能讓他死。”

董在院子裡找到一條粗板凳,放在白求恩的屋子窗戶底下,繼續守護。方走過來在董旁邊坐下問道:“他叫過人嗎?”

“沒有,”董說,“他安靜地躺著哩。起來過一次,到桌子前面坐著寫東西……”

“真奇怪,他還有氣力爬起來,到桌子前面坐著。”方坐在那兒思索起來,望著殷紅的炕火照耀著的屋子。“他現在會寫什麼呢?我納悶他心裡想些什麼?”

美國,底特律——1926年……

他三十六歲,而從他的症狀看來,他已離死不遠了。

他躺在床上,細想一生是怎麼開始的,而現在就要結束了。

他想歷史上連他的名字都不會提起。他不知道,就在1926年,歷史已經在部署偉大的國家和無名的人們從事戰爭、暴動、屠殺和英雄行為。他也不知道他還要再嘗一次死亡的苦味;不知道有一天四分之一的人類會用“白求恩”這個名字來歌頌他;更不知道在一個他從來沒有聽說過的山野裡,一個姓董的人會守護著他,會想起這一次,他的第一次“死”。

有那麼一天他自己會寫下:“並沒有多少人有機會面對死亡,並在面對死亡中認識自己一生的真相——然後又活下去。”但是現在他只知道自己快死了,而他一生的歲月都付諸東流了。他對自己說他一點兒也不在乎。但是他問自己,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呢?

他記起了許多面貌、城市、傷心的事,虛榮的事。他記起了家、大戰、放浪形骸的生活、荒唐的遊蕩和過度的興奮、工作、手摸著黏泥和人體時的快感、黴爛了的愛情、強烈的渴望、癲狂、絕望。在那叫做“生活”的曠野裡,他是在什麼地方迷了路?又是為什麼迷了路?

牧師住宅,木板蓋的教堂、他喜歡在裡面游泳的那些湖泊、他追趕過蝴蝶的那些小山——這些都是他的出生地安大略省格雷文赫斯特鎮和他的童年的一部分。

他記得關於他祖父的許多故事——他的激烈的見解、非正統的言行和對科學的愛好——以及這些事曾如何成為他童年嚮往的目標。他尤其記得他那熱愛語言文字的父親,還有那又溫柔又剛強的母親,她一直私下相信她的兒子是註定了要做一番事業的。

他的父親馬爾科姆·尼科爾森·白求恩,在二十一歲的時候,拋棄了行醫、傳道和教書的家庭傳統,去從事比較庸俗的商業。1880年他和哥哥安格斯一道乘船去夏威夷,準備買一片橘樹林來發財。但是在檀香山他認識了伊麗莎白·安·古德溫,一個長老會的傳教士。他們的相識整個兒改變了他的一生。她不久就去加拿大跟他結了婚。

1888年,他們的婚姻生活裡有了雙重喜事:他們的第一個孩子珍妮特出世,同時馬爾科姆進了諾克斯神學院準備做牧師。他被任命為牧師以後,便把他的小家庭搬到安大略省北部的小鎮格雷文赫斯特,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