砍去他們的頭顱時,那真是如風如電,相信他們只是感到脖子上一陣涼風吹過,腦袋已經與脖子分離。由中刀速太快,他們無頭的身體,有的往前爬行,有的猛然躍起,他們的頭臉上的表情更是栩栩如生。
他相信他們的身體與頭顱脫離之後相當長的時間內,他們的腦袋還在敏銳地思想著。
執刑了六君子,京城裡傳遍了刑部大堂劊子手們創造的人間奇蹟。六君子受刑後的種種行狀,經眾口渲染,已經神乎其神,譬如說譚瀏陽譚嗣同大人的無頭身體,竟跑到監刑官剛毅大人面前,扇了他一個耳光。而劉裴村光第大人的頭顱,則在滾動中吟詩一首,聲音洪亮,數千人都親耳聽到。
——即使這樣一件驚天動地的大活兒,都沒把趙甲趙姥姥累垮,可今日來到天津衛凌遲了一個不上品級的騎兵衛隊長,卻把大名鼎鼎的首席劊子手累得站腳不穩,而且還添了一個雙手動輒灼熱如被火燒的怪症候。
第四百九十九刀,旋去了錢的鼻子。此時,錢的嘴裡只出血沫子,再也發不出一點聲音,一直梗著的鐵脖子,也軟綿綿地垂在了胸前。
最後,趙甲一刀戳中了錢的心臟,一股黑色的暗血,如同熬蝴了的糖稀,沿著刀口淌出來。這股血氣味濃烈,使趙甲又一次體驗到了噁心的滋味。他用刀尖剜出了一點錢的心頭肉,然後,垂著頭,對著自己的腳尖說:“第五百刀,請大人驗刑。”
第十章 踐約
光緒二十二年臘月初八日夜間,下了一場大雪。
清晨,京城銀裝素裹,一片潔白。在各大廟宇轟鳴的鐘聲裡,刑部大堂獄押司的首席劊子手趙甲翻身下炕,換上家常衣服,帶上一個新招來的小徒弟,用胳膊夾著一隻大碗,去廟宇裡領粥。他們走出清冷的刑部街,便與匆匆奔忙的乞丐和貧民混在了一起。這個早晨是乞丐和貧民的好時辰,他們的凍得青紅皂白的臉上,無一例外地洋溢著歡樂神情。路上的積雪,在人腳的踐踏下發出咯咯吱吱地聲響。路邊的槐樹上,團團簇簇,累銀積玉,猶如白花盛開。太陽從厚重的灰雲中露出臉,白雪紅日,烘托出一片壯麗景象。他們跟隨著人流,沿著西單大街向西北方向行走,那裡集中了北京大部分的廟宇,諸多的施粥棚子裡,已經升騰起了嫋嫋的炊煙。他們臨近有著血腥歷史的西四牌樓時,看到從西什庫後的亂樹林子裡,飛起了一群群的烏鴉和灰鶴。
他和機警伶俐的小徒弟,排在了廣濟寺前等待領粥的隊伍裡。廟前的空地上,臨時支起了一個巨大的鐵鍋,鍋底架著松木劈柴,烈火熊熊,熱量四溢。他看出那些衣衫檻樓的叫花子都處在矛盾的心理中:既想靠近鍋灶烤火,又怕把自己在隊伍中的位置丟掉。大鍋裡熱氣升騰,氤氳在幾丈高處,團團旋轉不散開,宛如一頂傳說中的華蓋。兩個蓬頭垢面的僧人,彎著腰站在鍋前,手持著巨大的鐵鏟,翻攪著鍋裡的粥。他聽到鐵鏟與鍋底接觸時發出了令人牙磣的沙澀聲響。人們站在雪地裡,不停地跺動著麻木的雙腳,腳下的雪很快就被踩髒踩實。粥的香味終於熬了出來。
在清冷清淨的空氣裡,這種純粹的糧食的香氣顯得無比的醇厚,令飢腸轆轆的人們興奮異常。他看到等待著施粥的人們的眼睛裡都放出了神彩。幾個聳肩縮脖、狀若猢猻的小叫花子不時地躥到前面,往熱浪翻滾的鍋裡一探頭,貪婪地呼吸幾口,然後又匆忙地跑回隊伍佔住自己的位置。人們的腳跺得更加頻繁,在跺腳的同時,每個人的身體都在大幅度地搖晃著。
趙甲穿著一雙狗皮襪子,襪子外邊是一雙擀氈靴子,沒感到腳冷。他不跺腳,自然也不晃動身體。他肚子裡並不缺食,來此排隊領粥不是為了裹腹,而是遵循著老輩兒劊子手領下來的規矩。按照他的師傅的解釋,歷代劊子手在臘月初八日來廟裡領一碗粥喝,是為了向佛祖表示,幹這一行,與叫花子的乞討一樣,也是為了撈一口食兒,並不是他們天性喜歡殺人。所以這乞粥的行為,實際上是一種對自己的賤民身份的認同。所以儘管獄押司的劊子手可以天天燒餅夾肉,但這碗粥還是年年來喝。
趙甲自認為是這長長的隊伍中最穩重的一個,但他很快就看到,眼前的隊伍裡,隔著幾個搖頭晃腦、嘴巴里嘖嘖有聲的叫花子,立著一個穩如泰山的人。這人身穿一件黑色棉袍,頭戴一頂氈帽,腋下夾一個藍布包袱。這是典型的蹲清水衙門的下級京官的形象。那個藍布包袱裡,包著他們的官服,進了衙門才換上。
但京官無論怎樣清貧,每年還是可以從外省來京辦事的官員那裡得到一些好處,起碼可以得到那份幾乎成了鐵桿莊稼的“冰炭費”吧?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