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啊!想你們呀,我回來了!“
那個警察,提著警棍轉游了一遭,最後看到這兩個人的虎式子,總有些放心不下。旁邊一個渾身風塵的老太太,也插嘴說:“離鄉背井,還不夠受的?還你一拳我一腳的!”那個警察又提起警棍,顛起腳跑過來,把人們趕散了一看,嚴志和正攥住朱老忠的手,說:“哥!你一去三十年,三十年音訊全無!”
朱老忠說:“甭說寫信,一想起家鄉啊,我心上就一剜一剜的疼!”又扯住嚴志和的手說:“來吧!我給你介紹介紹,這是你嫂子,這是你兩個侄子。”他捋著嘴巴上鬍髭,笑眯眯地站著。
嚴志和笑咧咧地說:“唉呀!出去的時候,嘴上還沒有毛兒。回來,老婆孩子一大堆了,咳!歲月不由人啊!”
那個警察看他們不象打架鬥毆,倒是在異鄉遇著親人,就骨突起嘴,嘟嘟囔囔地說:“我以為是他孃的幹什麼,也這麼大驚小怪的!”
朱老忠一聽,扭過頭橫了他一眼,回頭又對嚴志和說:“說了半天,還不知道你要去幹什麼?”
朱老忠一問,嚴志和一下子紅了臉,怯生生地楞了半天,啃啃哧哧地說:“我,我要闖關東,離開這個愁城!”
朱老忠說:“怎麼,你也要下關東?”他也楞了一刻,心裡想起他在關東三十年,多咱一想起家鄉,想起老街舊鄰,想起千里堤上的白楊樹,想起滹沱河裡的流水,心上就象蒙上一層愁。這才一心一意要回老家,千里迢迢,好不容易趕回來,想不到志和又要走。他又問:“你到底為了什麼要闖關東?”
嚴志和顫著嘴唇,低了一會頭,才說:“要去找我那老人家!”
朱老忠眯了一下眼睛,說:“怎麼,老祥大伯也下了關東?”
嚴志和說:“提起來一句話說不完,咱先找個地方住下再說。”
嚴志和貓腰拾起瓦刀,就勢雙手一掄,把被套扛在脊樑上,就向城裡走。朱老忠和孩子們揹著行李,提著包袱,在後頭跟著。進了城,大街上人來人往,車馬也多。一眼看去,完全不象從前的老樣子,添了幾處洋式樓房,玻璃門面。不知不覺走到萬順老店,店掌櫃拿出鑰匙串,開了一間小房,問嚴志和:“沒上得去車?”
嚴志和說:“碰上了老熟人,給你招了買賣來。”又指著朱老忠說,“他就是鎖井鎮上朱老鞏的兒子,我們是生死之交。”說著,把被套往炕上一扔,聽得咕咚一聲響,又說:“好重的行李!”
店掌櫃是個高老頭,聽得說是朱老鞏的兒子,搓著兩隻手走上來,從上到下打量朱老忠。左瞧瞧右看看,笑著說:“朱老鞏,好響亮的名兒呀!當年他老人家在世的時候,每次上府都住我這兒。倒不是高攀,咱們還是個老世交,老鞏叔和我爹相好了一輩子!”他攥起朱老忠兩隻手,抖了一抖,說:“真是!老子英雄兒好漢,你和你們老人家精神頭兒一模一樣。”
自從朱老鞏死了以後,方圓百里出了名,一直流傳到現在,人們還是忘不了他。有個說梨花大鼓的先生,給他編了個小書段,叫做“朱老鞏大鬧柳樹林”。那個說書先生,自從編了這個小書段,也就出了名了。人們戲上廟上送號還願的,淨愛打車搖鈴地請他去說書。白鬍子老頭們,只怕孩子們把朱老鞏爺爺給忘了,夏天拉著孩子們找個樹蔭涼,冬天坐在熱炕頭上,搿瓜摟子兒象講《三國演義》一樣,講說朱老鞏的家世和為人,直到把孩子們感動得流下淚來。如今一說起朱老鞏,大人孩子們都知道。要是有人看見朱老忠的身形、長相、脾氣和性格,就會想起他的老爹朱老鞏。
朱老忠聽店掌櫃說是老世交,立時笑了,拱了拱手說:“那時節我還年輕,不記得了……”
店掌櫃的也說:“沒說的,一家人,你這咱晚才從關東回來?帶回多少銀子錢?”
朱老忠說:“哪裡來的錢?還不是光著屁股回家。”
掌櫃的說:“下關東的老客們,有幾個不帶銀錢回來的。
不落錢誰肯傻著臉回家。“
朱老忠說:“這倒是一句真話,一輩子剩不下錢,把身子骨扔在關東的人多著呢!”
店掌櫃拿了把笤帚來,掃著地問:“怎麼樣,東北又有戰事?”
朱老忠從櫃房裡拿出把纓摔,撣著滿身的塵土,說:“眼下東北倒還沒有戰事……咳!
民國以來天天打仗,這年頭有槍桿子的人吃香!今天你打我,明天我打你,誰也打不著,光是過來過去揉搓老百姓。“他一面說著,皺起眉泉笑,似乎軍閥混戰的硝煙,還在他們鼻子上繚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