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孩一使勁,狠狠地抽回自己的手。還沒開始的事,已經沒勁去辦了。他跳下炕,摸起衣服、褲子,又踢又打地穿上。多鶴跪在炕上,黑黝黝一個影子都充滿失望。
“二河?”
他感到剛才握過她一團Ru房的手心像趴過一隻蛤蟆。
“二孩……”她倒是字正腔圓了。
“一邊兒去!”
她愣了愣,咯咯地笑起來。小環說這話的時候是快活無比的,求張站長捎東西的人跟小環逗樂,小環就是一句含笑帶嗔的“一邊兒去”!二孩有時跟小環小聲說句什麼,她做個踢他的樣子,也是一句“一邊兒去”。
二孩又坐回炕上。多鶴人長到了十八歲,腦子卻沒長到。他剛剛點燃一鍋煙,多鶴從背後撲上來,下巴頦抵在他的腦瓜頂上,兩腿盤住他的後腰,腳丫子伸到他的前腰。“一邊兒去!”她說著樂著,今晚要把二孩變成她的玩伴。
二孩從來沒有這樣無奈過。和多鶴,事情總是這樣莫名其妙就變了,真是很窩囊很詭異。他不可能把趴在他背上嬉鬧的赤身女子扔下去,又不能按他原本的來意對她該幹嗎幹嗎。他等她瘋夠,在地上搕搕菸灰,爬回炕上。只覺得臉上身上到處是多鶴飄來蕩去的一頭長髮和她軟乎乎的一雙手。
他很快睡著了。
小姨多鶴 第三章(1)
就在從鎮子到火車站的那片麥子地上,一場仗打了一天一夜。一邊要毀鐵道,一邊要奪鐵道,鎮上人都弄不太清楚。地裡莊稼收過了,一垛垛的麥秸正好用來打仗。第二天清晨,槍聲停了。不久,人們聽見火車叫,說:奪鐵道那些兵贏了。
小環在家裡悶了一天一夜,悶壞了,端著一碗棒子麵粥,筷子上挑了一個鹹蘿蔔悄悄跑出來。麥秸垛看不出什麼變化,寬闊的田地很靜,完全不是剛剛做過戰場的樣子。一大片麻雀落下,啄了一陣落在地裡的麥粒又一大片飛起。打仗的時候麻雀們不知去了哪裡。田野在這時顯得特別大,遠處什麼景物都像是擱置在天地之間。一棵歪脖子槐樹,一個草人,一個半塌的庵棚,都成了地平線上的一個座標點。小環並不懂得什麼地平線座標點,她只是站在一九四八年的秋天,一陣敬畏神靈的呆木。
東邊天空紅了,亮了,眨眼上來半個太陽。小環看見毛茸茸的地平線上一線金光。突然,她看見一個又一個的屍首,斜臥的、仰面朝天躺著的。戰場原來是這樣。小環再看看一邊的太陽和另一邊還沒撤退的夜晚,這一帶打仗真是個好地方,衝得開、殺得開。
勝利的一方叫做人民解放軍。人民解放軍很愛笑,愛幫人忙,愛串門子。張站長家也來了幫忙和串門的解放軍,你幹什麼活他們都和你搶。人民解放軍帶來許多新詞語:當官的不叫當官的,叫幹部;巡鐵路的也不叫巡鐵路的,叫工人階級;鎮上開酒店的呂老闆也不叫呂老闆了,叫間諜。呂老闆的酒店過去是日本人愛住的地方,進了酒店大門就不讓穿鞋讓穿襪子。
人民解放軍們把間諜們、漢奸們捆走槍斃了。會說日本話的都做賊似的溜牆根走路。人民解放軍們還在鎮上搭了一個個棚,招人民子弟兵、招學生、招工人階級。將來到了鞍山,煉一個月焦炭,或者一個月鋼鐵能得一百來斤白麵的錢。報名的年輕人很多,鞍山解放了,軍管了,去的人叫做第一批新中國的工人老大哥。
來串門的解放軍看見正拿著木棍抽打棉被的多鶴,問她在幹什麼。只要天好,多鶴天天把每張炕上的棉被搭到院子裡的繩上抽打。晚上睡覺,張站長舒服得直傻笑,跟二孩媽說:“多鶴又把棉被打腫了。”
多鶴看著他們,眼睛亮閃閃的一看就滿是懵懂。解放軍又問她叫什麼名字。二孩媽在棉被那一面就趕緊幫她回答,叫多鶴。哪個“多”,哪個“鶴”?二孩媽笑眯眯地說:同志不是難壞了人嗎?她對字就是睜眼瞎。這時候家裡只有二孩在接待解放軍,小環又把丫頭領到鎮上去了。二孩從伙房提著剛沏的一壺茶出來,告訴解放軍們“多”是多少的多,“鶴”是仙鶴的鶴。解放軍們都說這名字文氣,尤其是在工人階級家。他們對多鶴招招手,叫她一塊兒過來坐坐。多鶴看看解放軍們,又看著二孩,忽然對解放軍們鞠了個躬。
這個躬鞠得解放軍們摸不著頭腦。鎮上也有人給他們鞠躬,不過跟這個完全不一樣。怎麼不一樣,他們也覺得不好琢磨。
一個叫戴指導員的解放軍說:“小姑娘多大了?”
二孩媽說:“虛歲十九……她不大會說話。”
戴指導員轉臉看見二孩正低頭摳著鞋幫上的泥巴,捅捅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