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弄不懂位高權重的裴寂怎麼絲毫不在意自家身份,更弄不明白鉅鹿澤一群已經到了“窮途末路”的賊寇憑什麼在右僕射大人面前不卑不亢。先前即便是瓦崗軍河內大總管王君廓,見了裴老大人也是畢恭畢敬。哪裡像程名振這廝,居然以草民之禮坦然相待?
不刻意繞路的話,湖心主島其實也沒多大。走上半刻鐘時間也就到了聚義廳前。賓主分頭入內落座,立刻有手腳麻利的侍女捧上新茶。程名振端起茶盞先抿了一小口,然後衝著裴寂舉了舉,“不知道玄真公會親自來,所以也沒做什麼準備。這茶是春天時湖中百姓自己採的,希望還能入得玄真公的口!”
聞聽此言,裴寂立刻端起茶水喝了一大口。然後閉上眼睛,讓熱茶在舌尖上慢慢翻滾。直到茶几乎冷了,才慢慢將其吞下去,長吁了口氣,笑著誇讚,“此茶雖然籍籍無名,卻是世間少有的珍品。程將軍,你這鉅鹿澤是塊風水寶地啊!”
“一片窮山惡水罷了。當不起玄真公如此誇讚!”程名振笑了笑,輕輕搖頭。裴寂此番前來,擺明了是打著替大唐收服洺州營的主意。但到底歸不歸降大唐,從上回王德仁來到現在,澤內的弟兄們還不能達成一致意見。畢竟有竇建德麾下那個血淋淋的教訓在,誰做決定之前都不得不慎重。
問誠意,王伏寶和竇建德當初表達出來的誠意半點不比裴寂少。可最後呢?誰能想到竇建德諾言未冷,屠刀已經高高地舉起?
“哪來的窮山惡水,老夫眼裡卻分明看到了一塊世外桃源!”裴寂笑著搖頭,“程將軍不要太自謙了,這等魚米之鄉還是窮山惡水,其他地方的人就都沒法活了!”
“玄真公過獎!”程名振搖搖頭,不想把類似的話題繼續下去。
裴寂卻不肯輕易放棄一個切入正題的機會,抿了口茶,繼續說道:“其實,這世上大多數窮山惡水,還不都是人糟蹋出來的。每逢亂世到來,朝廷無能,秩序崩壞,民不聊生,凡有高山大河處,就都會變成窮山惡水。若是在太平盛世,百姓安居,道路暢通,官員盡職盡力,山水自然又會恢復清明!”
“玄真公妙論!”程名振笑了笑,衝著裴寂微微頷首。認識這麼多官員,裴寂是第一個把匪患橫行的責任歸結到朝廷頭上的。這讓他感到非常心有慼慼。
“但程將軍可否知道,這亂世和盛世之間,到底有什麼區別?”猛然間,裴寂語風一轉,收起笑容,正色追問。
這麼快就切入正題了?程名振被問得一愣。想了想,低聲回應,“程某雖然身受亂世之苦,對這其中的差別,卻不太清楚。以程某淺見,所謂亂世,就是想做好人而不得的時代。而大多數人不做惡也能活得下去的時代,就算得上太平盛世了!”
“好一個‘想做好人而不得的時代’,程將軍此言,真是高明至極!”裴寂先是一皺眉,然後撫掌大笑。“大多數人不作惡也能活,便為盛世。想做好人而不得,就是亂世。來,為此言,咱們以茶當酒,喝他一大盞!”
說罷,舉著手中茶碗,一飲而盡。
程名振笑著陪了一盞,然後低聲說道:“不過是晚輩自己的一點點感悟而已。讓玄真公見笑了!”
“非也,非也!”裴寂輕輕搖頭。“老夫雖然身為大唐國的重臣,卻沒什麼遠見卓識。平素兢兢以求,不過是早點結束亂世,重建太平。將軍今日之言,讓老夫感觸頗深!”
無論這話是真的發自肺腑,還是曲意逢迎,裡邊包含的欣賞之意,在場中所有人都感覺到了。幾個鉅鹿澤中的老人再度打量裴寂,心中對此人好感頓生。暗地裡不由自主想道:“如果姓裴的肯拿出些誠意來,歸降大唐也算個不錯的結局。畢竟從眼前來看,大唐是最有希望一統天下的。孩子們跟對了人,說不定將來還能搏個高官厚祿!”
裴寂卻沒有把握住機會趁熱打鐵,而是拉著跟程名振縱論天下大事,指點江山。把前朝積弊和眼下局勢你一句,我一句幾乎扯了個遍,然後又放下茶盞,笑著問道:“自古以來,大亂之後,人心必然思安。程將軍,不知道你日後有什麼打算呢?可否說給老夫聽聽?”
聞聽此言,剛才還在暗中讚賞裴寂的人們立刻把眼珠子都瞪了起來。有這麼當說客的麼?居然連個彎子都不會繞!咱洺州營日子過得再差,總也得拿捏拿捏身份吧?
“嗯!”程名振開始沉吟不語。他不知道該如何回應裴寂的話,眼下,洺州營的處境幾乎可以用“山窮水盡”四個字拉形容。非但在戰場上接連敗於竇建德之手,多年來積聚的民心,也在一點點地流失。百姓們已經過厭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