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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部分

。世鈞突然說道:“你有事情嗎?一塊兒去吃飯好吧?就在這兒隨便找個地方坐坐,可以多談談。”曼楨稍微猶豫了一下,便說了聲“好”,聲音卻很低微。

前面剛巧就是一家廣東小吃店,世鈞也沒有多加考慮,就走進去了。天已經黑了,離吃飯的時候卻還早,裡面簡直沒有什麼人。他們在靠裡的一張桌子上坐下來,先叫了兩瓶汽水來喝著。這裡的陳設很簡陋,坐的是藤椅子,地方倒還涼爽。他們這張桌子靠近後窗,窗外黑洞洞的是一個小天井,穿堂風很大,把那淡綠布窗簾吹得飄飄的。世鈞坐在那昏黃的燈光下,向曼楨望過去,他始終也沒有好好地看看她。她穿著青底小白格子的衣服,頭髮梳得很伏貼,但還是有一點毛毛的;因為天氣熱,用一根帶子在後面鬆鬆地一紮。世鈞微笑道:“你還是那樣子,一點也沒變。”曼楨笑道:“不見得吧。”

也許她是憔悴得多了,但是在他看來,她只是看上去有一點疲倦。世鈞倒也很高興,她還是和從前一模一樣,因為如果衣服面貌都和他的記憶中的完全相像,那一定是在夢中相見,不是真的。

曼楨拿起一張選單來當扇子扇,世鈞忽然注意到她手上有很深的一條疤痕,這是從前沒有的。他帶笑問道:“咦,你這是怎麼的?”他不明白她為什麼忽然臉上罩上了一層陰影。

她低下頭去看了看她那隻手。是玻璃劃傷的。就是那天夜裡,在祝家,她大聲叫喊著沒有人應,急得把玻璃窗砸碎了,所以把手割破了。

那時候一直想著有朝一日見到世鈞,要把這些事情全告訴他,也曾經屢次在夢中告訴他過,做到那樣的夢,每回都是哭醒了的,醒來還是嗚嗚咽咽地流眼淚。現在她真的在這兒講給他聽了,卻是用最平淡的口吻,因為已經是那麼些年前的事了。她對他敘述著的時候,心裡還又想著,他的一生一直是很平靜的吧,像這一類的陰慘的離奇的事情,他能不能感覺到它的真實性呢?

世鈞起初顯得很驚異,後來卻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只是很蒼白。他默默地聽著,然後他很突然地伸過手去,緊緊握住她那有疤痕的手。曼楨始終微偏著臉,不朝他看著,彷彿看了他就沒有勇氣說下去似的。她說到她從祝家逃了出來,但是最後還是嫁給鴻才了。她越說越快,她不願意逗留在這些事情上。隨後她就說起她的離婚,經過無數困難,小孩總算是判歸她撫養了。她是借了許多債來打官司的。因此這些年來境況一直非常窘迫。

世鈞便道:“那你現在怎麼樣?錢夠用嗎?”曼楨道:“現在好了,債也還清了。”世鈞道:“孩子現在在哪兒唸書?”曼楨道:“他新近剛加入了文工團了。”世鈞笑道:“哦?——他真有出息!”曼楨也笑了,道:“我倒也受了他的影響,我覺得在現在這個時代裡,是真得好好地振作起來做人了。”

世鈞對於祝鴻才始終不能釋然,很想問她可知道這人現在怎麼樣了,還在上海吧?但是他想著她一定不願意再提起這個人,他也就沒去問她。還是她自己提起來說:“聽見說祝鴻才也死了。要解放的時候,他也跟著那些有錢的人學,逃到香港去,大概在那兒也沒什麼生意可做,所以又回到上海來。等到解放後,像他們那些投機囤積的自然不行了,他又想到臺灣去,坐了個帆船,聽說一船幾十個人,船翻了全淹死了。”

她停了一停,又道:“論理我應該覺得快心,可是我後來想想,並不太恨他,倒是恨我自己。因為他根本就是那樣一個人;想著,還自以為是腦筋清楚的,怎麼那個時候完全被情感支配了,像我為小孩犧牲自己,其實那種犧牲對誰也沒好處。——一想起那時候的事情心裡不由得就恨!我真懊悔!”似乎她最覺得難過的就是她自動地嫁給鴻才這一點。世鈞便道:我倒很懂得你的。者也是因為聽見他跟別人結婚了,所以也還是因為他的緣故而有了自暴自棄之念。

他沉默了一會,便又接下去說道:“同時我想你那時候也是——也是因為我使你很灰心。”曼楨突然把頭別了過去。她一定是掉下眼淚來了。世鈞望著她,一時也說不出話來。

他撫摸著那藤椅子,藤椅子上有一處有點毛了,他就隨手去撕那藤子,一絲一絲地撕下來,一面低聲說道:“我那時候去找你姊姊的,她把你的戒指還了我,告訴我說你跟慕瑾結婚了。”曼楨吃了一驚,道:“哦,她這樣說的?”世鈞便把他那方面的事情從頭說給她聽,起初她母親說她在祝家養病,他去看她,他們卻說她不在那兒,他以為她是有意地不見他。

回到南京後寫信給她,一直沒有迴音,後來他去找她,他們已經全家離開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