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跪、叩首,雖然兩個月未曾見駕,不過一個重複了幾年的動作,又怎麼會生疏呢?
並沒有聽到康熙那聲熟悉的“起來吧”,於是我很自然的低著頭,保持著叩首的姿態等待著……
等了多久呢?也許只有一盞茶的功夫,也許更久吧,康熙的聲音終於從頭上飄過,真的是飄過,我很少聽到他的聲音如這一刻般飄渺,以至於我遲疑了片刻,才如他的命令般直起身子,抬頭。
是的,他說“抬起頭來。”
幾步遠的距離,將這船倉劃成了兩個世界,我跪在光中,而康熙則已完全淹沒於影的世界,看不清他的眼神,卻能感受到他的目光,在那一刻,如箭一般銳利和迅捷,直直的射入人的眼中、心底。
“朕記得你說過,‘宮裡的富貴榮華自然是人人都眷戀的,不過這些都是生不帶來,走不帶去的,如果可以自己選擇,平平淡淡,哪怕是粗茶淡飯,只要活得愜意舒服,實在也是最好的。’”康熙拿起放在桌上的茶水,吹了吹,卻又放下,“現在,依舊嗎?”
我一愣,怎麼也沒想到,今天康熙的開場白竟然是這麼一段陳年的舊話,不過皇上的問話卻是不能不回答的,於是,我答了聲:“是。”
“是?”康熙的手指輕輕敲在面前的書案上,聲音平淡無波,卻讓人有一種山雨欲來的感覺,“婉然,你知道欺君是什麼罪嗎?”
“奴婢知道。”我的心猛的一顫,卻沒有低頭,照舊抬著頭,雖然看不到康熙的神情,不過卻不可以讓他看不到我的神色,我知道,這一刻,我本來心懷坦蕩,若是一低頭,反倒是有鬼了。
“朕問你,富貴榮華在你的眼中,若真的那麼不值得眷戀,你又為什麼要替十三阿哥擋那一刀?”
我替胤祥擋刀?我被康熙問得一愣,是我替他擋刀嗎?我怎麼模糊記得是他擋在了我前面?當時的現場很混亂,我之所以受傷,是因為推開胤祥後躲閃不及,這算是替他擋刀嗎?
“回答朕。”顯然,康熙皇帝是沒什麼心情等我找回那一刻的記憶的。
“奴婢不以為,這和富貴榮華有什麼關係。”我趕緊回答,當時那一刻真的只是本能,如果那一刀是刺向我的,我一把抓住胤祥擋在前面也有可能,因為那只是人的一種反應而已。
“和這些沒關係嗎?那朕倒想知道,是什麼給了你那麼大的膽子,提醒你一句,別用什麼忠君的字眼糊弄朕。”
“奴婢也不知道,當時是怎麼想的,也許皇上不信,如果當時再多給奴婢一會的時間考慮,奴婢大概會抱頭逃走。”既然要聽真話,既然假話會被識破,那就說真話好了。
“你會逃走?”康熙明顯在玩味我的答案,“十三阿哥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來求朕,他要你做他的嫡福晉,即使是這樣,再給你一刻的時間考慮,你也會逃走?”
有一刻,我忽然好像明白了一些事情,不過又好像有了更多不明白的事情,胤祥去求過康熙,他——他竟然要娶我?這是從哪裡說起呢?不過無論從那裡說起,如今康熙的問題,我都是很難回答的。
說我還是會逃走?說我不會逃走?似乎怎麼說,都不是讓人舒服的答案,於是我只好硬著頭皮說:“奴婢不知道。”
當四周安靜到極點的時候,我彷彿可以聽到自己神經繃到如剛剛緊過的弦一般,在細微的暖風中發出一下又一下清脆的聲響。夕陽終於疲憊的收回了自己溫暖的手臂,當最後一縷光線自水平面上消失後,一切終於迴歸到了朦朧的黑暗當中。
以往這個時候,就該掌燈了,只是,今天,船艙內外,卻沒有一絲光線透出,我依舊保持著進來時的姿勢,直直的跪在地上,膝蓋由疼痛而麻木,再到現在近乎沒有知覺。
康熙沒有再說什麼,只是坐在椅中,若有所思,跟在他身邊幾年,對他的脾氣也有些認識和了解,外在的平靜之下,往往是波濤洶湧。
只是我終究還不夠聰明,也沒有足夠的歷練,跪了這許久,依舊沒有想通,或許是我不願多想吧。
那天之後,一直到回到京城,康熙沒有再見過我,而本該我當的差事,也轉由別人擔了起來,畫地為牢,原來真有畫地為牢,我被關了起來,在自己的屋子裡,依舊吃得好,穿得好,卻……沒有自由。
沒有人知道康熙究竟在想什麼,甚至,我想,沒有人知道我其實是被關了起來的,每天早中晚,飯前,三碗濃濃的不知成分的中藥總會準時端到我面前,對整個宮廷來說,我現在,只是一個病人,一個在危難關頭救了主子的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