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場景,對一個父親而言太過殘酷了些。
車馬調頭; 載著崔國公離開了這道街巷。崔進之的目光一直追隨著馬車,直到馬車消失在街巷盡頭,他才慢慢地轉過頭來。
一雙眼猩紅; 盡是恨意。
“李述,你滿意了麼?”
李述被他猝然而起的恨意驚得後退一步。
這恨意絕不僅僅只是因為她今日縱火燒了崔國公府; 他恨意沉澱了許久,穿越時光而來; 沉重的壓在她肩頭,逼得她竟都無法承受。
崔進之聲音嘶啞,“我們崔家一步一步地毀在了你手上; 我到底同你有什麼深仇大恨!”
李述一怔,“什麼?”
什麼叫她“一步一步地”毀了崔家?
崔進之冷笑了一聲,“你裝什麼無辜?五年前,我兩位兄長戰死南疆,背後就是你給皇上出的主意。而今你又一手毀了我重振崔家的希望。”
見李述臉色煞白,眼睛大睜,猶自不解的模樣,崔進之冷冷吐出八個字來,“金盃同飲,白刃不饒。”1
“怎麼,這句話不是你說的?”
這八個字砸在李述身上,一時將李述砸懵了,她沒有反應過來,崔進之卻已經被士兵強押地調轉了頭,但他猶自回過頭來,目光如刀,彷彿要將李述狠狠洞穿。
*
時如逝水,短短一月,朝堂風雲突變。
崔進之逼宮,帶累東宮,洛府災民叛亂的真相也被千牛衛查了出來。正元帝躺在病榻上,卻氣得恨不得將龍床拍塌,太子被廢,別居幽閉,東宮一干人等也被清算,更遑論朝堂上那些與東宮關係甚密的官員。
東宮沒落,而一手扳倒東宮的七皇子與沈孝,地位自然水漲船高,尤其正元帝身體一日不如一日,不知什麼時候就要撒手人寰,而東宮被廢,儲君之位空虛,接替者不是七皇子,還能是誰?
洛府的事情查清楚後,沈孝就被解了禁錮,但他需要配合千牛衛調查的事情很多,期間還多次跟隨千牛衛前往洛府,將民亂尾聲平息下來,以及安撫洛府民生。
當初說是要跟李述一道過大年夜,結果這許諾卻並未成現實,他二人分隔兩地,直到正月近末尾,年都要過完了,沈孝終於回到了京城。
他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李述,結果到了她府邸外,門房卻說公主今日不在。
*
關押宗室或高官的地方與刑部大牢自然要分開,這裡的牢獄裡關著的犯人人數少,環境相對也好些。
不過崔進之對這些並無感觸,他此前又沒有坐過牢,無從去比較不同監牢的裝潢水平。
陰沉天光從高而窄的窗戶中透進來,崔進之只穿了一身白色中衣,儘管距離他逼宮已過了快一個月,目下已經時近開春,但天氣還是極冷。牢頭自然扔了棉衣進來,只是崔進之不穿。他好像感覺不到冷,靠牆坐著,避過窗戶射進來的天光,將自己整個人沉浸在黑暗裡。
忽然,崔進之聽到一陣腳步聲,緊接著是有人恭敬的聲音道,“公主,這邊請。”
他猛然抬起頭來,看到李述的身影出現在牢房門口。
李述眯著眼,一時半會兒沒有熟悉黑暗的光線,就在她勉強辨認出牢內物體輪廓時,忽聽一個沙啞的聲音道,“戴罪之人,怎麼有勞平陽公主紆尊降貴前來?”
他的聲音很啞,他整個人都在牆角的陰暗處,聲音就好像從暗中飄出來的,如鬼魅一般。
李述順著他聲音的方向看過去,勉強從一團黑影裡辨認出崔進之的身影。
儘管看不真切,但李述還是能大概分辨出來——崔進之如今極瘦,獄卒說他自入獄之後就幾乎不吃不喝,也不說話,鎮日只是沉默地坐在暗處,有如一尊雕像。
正月裡不宜處刑,因怕衝撞了過年喜氣,崔進之如今就是在等正月過去,他自知罪責難逃,他也並不想主動認罪,亦或是主動求饒來減輕罪行,他根本就不配合任何調查,李述知道,崔進之是在等死。
崔進之出言嘲諷之後,李述卻並不回答,她沉默地看著崔進之,崔進之則沉默以待,彷彿對峙,又彷彿於沉默中細數過往紛紛。
良久,李述終於開口,“崔進之,你走到這一步,有沒有後悔過?”
崔進之聞言,好似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後悔?李述,你怎麼有臉問我這句話?金盃同飲,白刃不饒,這句話你忘了麼?”
崔進之猛然從暗處竄了出來,直直撲在牢房門口,隔著木欄,幾乎就要貼上李述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