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案前,給她指一段註解——
“桑葉清肺胃,去風明目。取經霜者煎湯,洗風眼下淚。同黑芝麻蜜丸久服,鬚髮不白,不老延年。”一段長長,她自己看著圖形,糊里糊塗挨個兒比著字念,聽李嬤嬤讀上幾遍基本就能照書上背下來。如此反覆,不知不覺也就識得了一些字。
大概因著冬天的緣故,孫皇后這次懷孕,人是倦懶的。等到四五個月的時候,忽然下面有些漏血,叫楊老太醫過來看,原是胎氣有些不穩。因著孫皇后的體質,太醫院是有些擔憂的。楚昂撫著她微涼的指尖,便說:“不若這個孩子不要也罷了。”
孫皇后卻不肯,暈開眉眼笑著說:“來了便是緣分,皇上不要他臣妾自個要了。”
生得是嬌骨柔性,骨子裡卻是好強的,大概因著沒了老五,又或是前番周雅那個孩子死了沒交代,便執意要再還他一個骨肉。楚昂勸不動,只能囑咐太醫院個個擔著腦袋小心伺候。
孫皇后整日在榻上靜養也是無聊,乾脆放任小麟子鍋啊碗啊勺的在跟前嬉耍。御膳房那幫太監曉得這小子得皇后垂青,也就把她當羊兒放養了,她早上過來學半個時辰灶上的烹飪技巧,傍晚過來識字看書。稚子朗朗的閱讀聲,唱歌兒一樣迴盪在坤寧宮的殿堂之下,是叫孫皇后內心滿足的,聽著聽著便沉沉睡過去。
楚鄒怕母后冷清,每日也都會從寧壽宮過來看看。像從前還住在坤寧宮裡時那樣,把功課帶到孫皇后的跟前做,母子之間並不需要許多言語,為著人能在跟前看到就可以。
他對小麟子出現在母后榻前的那些碗罐蟲子是忽略的,這二年多早把她當成個腦缺的蠢奴才了,如今她肯識字倒是叫他意外。於是一張桌案上便坐了兩個人,小男孩兒長到五六歲上,聲兒漸漸便與女孩區分開來,她是那種夾雜著女氣的男孩兒腔,咬文嚼字慢聲稚氣,每次他一來便特別賣力,想在他跟前證明自己也能讀書識字了似的。
楚鄒在一旁做功課,十歲的少年生得下頜清削、眉骨冷俊,執筆的動作優雅,指節秀勁修長,小麟子總是念著念著就不自覺地瞥眼睛看。
微風輕拂在二個人的臉上,坐得是近的,那殿頂天花下光陰靜謐,她瞥著瞥著就唸錯了:“桃花湯,上作一服,水二鍾,糯米兩撮,煎至一鍾,不拘時服。”
分明楚鄒不在聽,怎麼卻會忽然張口糾錯:“糯米二撮,不長點心。”嗓音低清,幾分挑剔。小麟子便會頓時愕住,然後鼓著腮幫子又吃力地從頭念一回,念得很慢,心不在懷。
楚鄒知道她在偷看自己,想和自己親近,然而他才不喜歡這種被人黏糊糊依賴的感覺,做奴才的為主子抵命是本分,可沒有主子時刻護著奴才的道理……又不是個小丫頭。楚湄還沒有她這般傻缺。他可不想再和那個苦眼瓜子老太監有什麼瓜葛,再喜歡的他也不去碰。做完了功課就和母后告退,一襲淡黃斜襟蟠龍袍冷凜拂風,小麟子就卯著櫻桃小口兒,目光隨在他背後默默地看。
孫皇后是盡收在眼底的,小東西分不清雌雄只把自己當太監,卻管不住心裡是個小女孩兒。孫皇后抿唇好笑,偏作是放任不管。
江淮一代因為運河失修,連年漲潮鬧災,前些年楚昂雖有叫人動作,到底治標不治本,這幾年清了一些貪腐大員,國庫漸漸也不那麼空缺,便預備指派重臣下去治水修堤。
是個龐大的工程,楚昂近日都在與內閣議事,最後派了老寧王府的大老爺去,那是皇帝的嫡親姨母之子,為人亦是剛正不阿,算是近臣之中很值得倚重的。楚昂有意放楚鄒隨同去歷練,就是不放心孫皇后。
四月春暖,晌午陽光稀黃,少年著一襲玄袍端端立在床前,目中是精亮的,只是隱隱割捨不下,說不清為什麼。
孫皇后曉得他是想去的,小子從小慣愛瞎想,不定又是擔憂自個身孕了,便叫他去吧,有什麼好不放心的。呆在宮中,看的盡是些古人著書的理論,我兒要體察民情,還要結交自己認為要好的人。
這是言語中的暗示,暗示他要有一些自己儲備培植的勢力。
楚鄒便決定走了。
五月上頭出發的,這時候孫皇后已經懷孕六個月了,大清早去坤寧宮辭行,天空細雨漫漫,他也不打傘,修挺的身軀大步將將從景和門裡邁出來。
因著下雨,天似乎亮得比平素晚,辰時了還是幽濛濛一片。小麟子天不亮就醒了,穿一襲森青小曳撒等在內左門的黃瓦片下,他路過她身旁也不停步,就只是照直著往前走。
東華門外停著車馬,這是楚鄒四歲那年隨龍進宮後頭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