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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部分

約四十多歲,瘦瘦精精的,穿一身灰色的粗布衣,眼角扯著幾根線,眯眯的眼,嘻嘻的笑臉。

她小時候曾經吃過一回貨郎擔上的“驢打滾。”那是她五歲生日的那天。父親抱著她到街上玩。貨郎來了,嘻嘻地同父親說話。父親用青筋暴突的手狠狠地捏捏荷包角,說:“來一碗。”那“驢打滾”其實就是湯圓粑粑,一碗地就那麼圓溜溜的幾個,好香好香的。她吃著,卻又把碗捧到父親面前。父親便笑了,皺起一臉的疙疙瘩瘩。“你吃。好吃嗎?”父親說。貨郎站在牆根下,雙手在圍襖上使勁搓幾搓,說:“算了吧,值不得幾個錢。”父親硬把錢塞過去,嘆著氣,說:“都是盤兒養女的人,哪個還不是一樣的難?”貨郎眨眨眼,接了錢,不再跟父親扯亂談,挑上擔子,一歪一歪地走了。吱吱扭扭的聲音便響滿了整條巷子。

一幌幾十年過去。巷子仍舊是這條巷子。只不知道曾經有多少人走出這條巷子,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走進這條巷子。倒是那貨郎的叫賣聲,不知怎麼被人遺忘過幾十年,似乎要從人們的記憶之中消失。最近才又被人從廢舊堆裡翻撿出來。吆喝的內容已經被改變了。以前賣針線肥皂的如今坐了店子做生意,不吆喝了。以前賣小吃的挑子也開了餐館拉客人,不吆喝了。吆喝的是賣煤球的和賣米粉條的。一大早就會有人在巷子裡撕破喉嚨喊“賣——煤嘍”或者“盤子粉、鍋巴粉、涼米——粉。”

李夢紅剛開始並不去注意那些叫賣。無意中,她從現在的叫賣想到了以前的叫賣。於是乎頭腦裡那些往事又漸漸突起,越來越清晰,竟然歷歷在目,竟然讓那叫賣聲在自己的心坎上滾來滾去,竟然有如轟鳴的雷音。“饅頭,包——子,回籠麻花餃,驢——打——滾喲。”到後來,凡聽到叫賣就會讓她鬼使神差地抬頭去看斑剝的牆上模糊的畫,就會讓她想到幾十年前那撩得人心坎癢癢的叫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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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每當此時,她看看自己,看看周圍,便會輕輕地發生一聲“唉——”,象得了什麼不治之症,無精打采地悶住心思去幹活。

回到家裡,李夢紅也懶得吱聲,低了頭,紮了圍襖,到灶上去做飯。她丈夫高吟松從樓上下來,呱呱地咳得換不過氣,好不容易平和了,才儘量往後往下縮小體積,儘量壓低壓小音調,問道:“回來了?小芸,嘿嘿——嘿,小芸好,點,嘿——沒有?”她淘著米,頭仍舊壓得低低的,說:“你沒看見她?已經回來了,剛進屋。”男人呱呱地猛咳一陣,喘一陣,勾著腰,象是自言自語地說:“回,來,就好。沒出事,嘿—嘿—,就好。”她憋一眼男人的臉,然後往鍋裡放米,然後說:“你少操心了,去休息吧。小石呢?怎麼沒看見?”

男人正要說話,從外面飛進來一個瘦長瘦長象一杆電線樹的男孩,大聲問:“媽,姐姐呢?姐姐呢?”她不抬頭,蓋好鍋子,取了盆去洗菜,然後說:“在屋裡。你到哪裡去了?又被老師留了?今後要早回來點。”男孩站在幽暗的地方,說:“是爸爸要我留下來補習功課。”她一邊洗著菜,一邊不停地往灶上看,嘴裡說:“去把書包放了,買包鹽來,沒鹽了。”男孩答應著,先去看看躺在床上的小芸,後才飛出院子去。“他,成績,嘿——下降了……”男人想對她解釋。“算了。今後,少壓他。他還小呢。要是象你……”她瞅一眼男人,抿抿嘴,端了裝菜的盆走到灶邊,放下砧板,切菜。見男人沒有離開的意思,她說:“小石又不是你親生的,壓得太緊,他反而厭恨你。”男人盡力地往後縮,咳著,搖搖頭,扶一扶鼻樑上至少一千度的眼鏡,慢慢地,慢慢地踱開,進自己房裡去了。她停了手中的活,痴痴地盯住男人的脊背,一直盯到看不見。她眨眨眼,抿抿嘴,切菜的動作加快了,越來越快,越來越快。聽見“ 當——”一聲,菜刀剁在了鐵盆上。鐵盆便被砍去一塊白漆,缺了一道口,露出裡面褐色的部分來。“媽的!”她扔了刀,手一揮,乾脆把缺了口的鐵盆撂到了屋角的煤渣堆上。她怔一怔,“唉——”地嘆息一聲,走過去,將鐵盆撿起來,拿到水籠頭邊沖洗乾淨,抱在懷裡左看看,右看看,然後輕輕地放回灶上。

去買鹽的男孩跑回來,擱一包鹽在灶上,嘴裡說:“媽,鹽。我去看姐姐……”她截住他的話說:“有什麼好看的?真要是死了,看又有什麼用?”男孩便不敢動,站在那裡,瞪了眼瞅她。“媽,我做錯什麼了?”她哼哼,撕破包裝袋,把鹽倒進一個缺了把的罐子裡,隨後說:“你不要象那個傢伙學習。讀一輩子的書,一點出息沒有,整天疾病纏身,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