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舞得累了,便開始哭,無聲地,委屈滿腹地,靜靜地流著淚,任天下萬事都不顧。她的精緻的小小的面孔上全都是淚,淚珠滾落在袍襟上,也是朵朵梅花。舒培在廊間看得滿心愴惻,目眩神馳,心想她外面情形已是這樣,心裡竟不知是怎般地煎熬,忍不住,走上來說道:“你若不願意,我還是贖你出去,不要做這勞什子了。”夏煙湖不料他在,聽到聲音,吃了一驚,回過頭來,看著舒培呆呆地出神。舒培又道:“自你走後,夫人十分想念,靜哥兒晚上每每不肯睡,哭著要你。我以為你自己要出來做倌人,不好來請你;既然你這樣傷心,不如還是回去吧,以前的事,我們都不要提起。”煙湖聽了,那眼淚愈發斷線珠子一樣落下來,哭道:“舒將軍,你的恩德,我拼了性命也報答不了——原想入府為婢,侍奉將軍終生,只是煙湖身負血海深仇,不敢偷生——這是煙湖命中如此,有負將軍,今後刀山火海,只任我自己去罷。”舒培聽得驚心,見她面色凜冽,口吻鄭重,又不像是為了眼前的事在謝他,倒有些不懂起來。忽然想起一事,問她:“你從家裡走時,是不是拿了什麼東西?”夏煙湖忽然兩眼通紅,似乎咽淚,半晌方說:“我除了自己的東西,沒有拿別的。”舒培本想提醒她胡帥遺刀一事,卻不忍拆穿她,欲待作罷,又想那是胡大帥留給自己的唯一遺物,少不得含糊說道:“你與我主僕一場,要走,我原該相送,家裡有什麼是你看得上的,只要開口,我必無不允。不過有些東西,不適合你女孩兒家攜帶,雖然對我來說意義重大,於你卻是無益。”夏煙湖再次冷冷答道:“我只拿走了自己的東西。”舒培惱怒,卻終究不便多說,只得點點頭,仍舊回去喝酒。心裡到底惦記著煙湖,想要去安慰她幾句,又不知道該說什麼,若隨了她去,又不心安;且為丟刀一事,又想起當初與胡帥妻女失散之憾;恰這時見桃枝兒穿戴了過來,不禁又想起弟弟舒容的官司,尚不知明日怎樣再與封十四娘周旋,她既獅子大開口,不給她終是不了,然而給了她,豈非要關店大吉?因此一晚上惴惴地,不知覺喝多了幾杯,有些頭昏腦脹起來。翠袖見她悶悶,笑問:“舒老爺可要吃口煙?”舒培雖不吃煙,卻想個地方躺一下,便道:“也好。”於是翠袖引他自己屋裡來,命小丫頭點起煙燈侍候著,舒培在煙榻上躺下來,頓覺頭沉身軟,昏昏睡去。一時席散,封十四娘與翠袖上得樓來,將手去推舒培時,卻見他已經睡熟了,笑道:“這可是怎麼好?要不叫他的家人來,背了去罷。”翠袖說:“不好。這大雪天裡,頭上是水,底下是冰,仔細跌了或是凍著了,反為不美。依我說,不如就叫他在外間隨便混一夜算了。他領了我們這點小恩小惠,明天再算起賬來,也不好太那麼凜言正色的了。”封十四娘聽她說得有理,笑著點頭。原來這煙花間裡,不是相好客人,雖不作興留夜,然而外間留宿,也叫“幹煎”,倒也平常。封十四娘道:“便是這樣。”叫了小子上來,吩咐幾句,讓他去了,明早再來侍候。 燕俠小丫頭便過來鋪設被褥,夏煙湖卻走來說:“翠袖姐姐這裡不方便,崔老爺今夜雖不在這裡,難保明早不來,若是不巧撞見,又要惹閒氣生了。”封十四娘想了想說:“也罷,那就是桃枝兒外間歇一宿吧。”夏煙湖仍阻止說:“也不好。已經睡熟了,又樓上樓下地折騰。況且他弟弟舒容的事還沒完,他心裡正恨著桃枝兒呢,明天見了面,不知鬧出什麼故事來。不如就是我那裡歇著吧,就在隔壁,也好騰挪。”封十四娘說:“只是你還是個清倌人,倒不忌諱?且也怕賴大帥不痛快。”夏煙湖說:“不妨。這裡只我們孃兒幾個,只要不許他和崔老爺照面,誰又知道?總不見得我們自己人做耳報神去。且我那裡等閒也沒有人打擾,反倒乾淨穩妥。”封十四娘說:“說的也是,既這樣,就請舒老爺隔壁歇著吧。”又斥桃枝兒說:“只顧偷懶,還不搭把手兒呢?”桃枝兒忙過來扶著,十四娘卻又罵:“叫你收拾床褥去呢,只管撿輕省活計。”夏煙湖忙說:“她不曉得,還是我自己收拾吧,倒是請桃枝兒妹子幫著媽媽扶將軍過來便是。”於是夏煙湖過去,親自展平了繡金鳳凰展翅的絲棉被,鋪設停當,封十四娘和桃枝兒扶了舒培過來躺下,舒培腳下趔趄,口裡支吾,半醒不醒的,一頭倒下便睡熟了。封十四娘領了桃枝兒下樓去,夏煙湖自己擰了手巾來替舒培淨手淨臉,舒培迷迷糊糊,執了她的手問道:“煙湖,你這到底為的什麼?”夏煙湖將手巾捂著臉,半晌忽然開口問道:“將軍還記得胡帥的家人麼?”舒培半醒半醉,順口答道:“怎不記得?胡大帥戰死之前,親口囑我務必保全夫人和小姐,我護著她們母女邊打邊逃,可到底還是走散了。後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