炕梢,盤著一條腿,支著一條腿,顯得悠然自得。七鬥覺得她這次回來姨夫格外愛看她。姨夫的眼神她捕捉不到,當她覺得姨夫在看她而她也去看姨夫時,會發現姨夫的眼光放在姨媽身上,而當她收回目光後,卻又分明感覺到姨夫的目光厲害得像一雙大手要擰掉她上衣的全部紐扣。
姨夫外號叫“鄭冒煙”,有人說這是在貶他的手藝,但也有人說這是褒。煙囪不冒煙了,求他去打煙囪根,若弄通了煙,以“冒煙”稱他自然是褒;但也有的人家屋裡火牆冒煙,嗆得一家人爛腫著眼睛,裡面好像充滿了雞血,讓他去打打火牆,若是好瓦匠,只敲下一塊磚就可以使煙道暢通無阻,可姨夫有時打三塊磚還不成功,煙依舊從火牆的縫隙中擠出來嗆人,稱姨夫為“冒煙”無疑就是貶他了。不過姨夫人緣不壞,在家裡他是個寡言少語的,可出門在外卻山南海北地神吹,因此也有人稱他“鄭大牛”。他有時說自己曾坐過縣太爺的小車,見過省長小姨子的繡花鞋,還說他有一回走進了陰曹地府,除了黑暗之外,那裡面和人間一樣。人家知道他是在胡編,但又忍不住想聽這些稀奇古怪的故事,所以請他幹活的人家常常備上半斤酒,聽他大誇海口,姨夫不計較菜,隨便做點什麼就行,姨夫為此混下了一副好下水。
七鬥知道姨夫與姨媽分別多日,夜裡定要兒女情長,所以就早早地睡在他們頭裡。窗外的風把稠李子樹吹得亂搖,樹影裹著月光印在窗子斜對面的牆壁上,狀如狸貓。七鬥覺得頭很沉,可一挨在枕頭上,睡意卻沒有了。母親生前曾告誡七鬥睡前不要胡思亂想,否則會傷害神經,可七鬥無法不想幾個月來發生的事情。她的回憶從母親的葬禮開始,一直到姨媽在輪船上佯稱金子被盜的那個夜晚才終止。最後,她覺得要睡的時候,才聽見院子中傳來一陣老太太的咳嗽聲,這一定是欒老太太回屋歇息的訊號。夏季時她總是要坐到很晚才離開院子,她的女兒欒水玉和朱大有睡得很早,欒老太太回屋時,她的家人早已入夢。她喜清靜、孤傲,從不與別的老太太交往,大概至死也要保持這種大家閨秀的風度吧,這種優雅的遺風使她的晚年生活更為單調。七鬥覺得欒老太太就像姨媽從母親手中拿來的那件青瓷花瓶一樣冰冷、古老、深重,讓人覺得十分遙遠。
開學的日子越來越近了。8月的天氣一天凉似一天,秋霜已經來了一場,豆角和倭瓜有大半被打蔫了葉子。勤勞人家的女主人開始為全家人準備過冬的棉衣,大都是翻翻裡子,多絮些棉花,唯恐冬季時遭罪。姨媽的針線活很粗,針腳大,棉花絮不勻,她把七鬥姨夫的棉褲做得一條腿長,另一條腿短,姨夫在笑過之後不由得辱罵姨媽:
“你是希望我成個瘸子,你好出去養漢。”
若在平時,姨媽肯定會大發雷霆,但因為手中有短,就溫馴了,免得姨夫把事情張揚出去讓欒水玉知道了笑話她。欒水玉心靈手巧,靠著這,他們一家人的穿戴最為考究、別緻。姨媽有不會做的活一般不去求她,姨媽會開動自己的那幾根粗腦筋把活粗糙化、簡單化,矇混過關。姨夫常常對自己老婆的愚笨產生不滿情緒,他總愛在教訓姨媽的時候拿欒水玉來作比:
“看看你的活,再看看人家欒水玉的活,比一比,你這還叫活嗎?”
“你嫌棄我,你就娶她,只可惜你尖嘴猴腮的一副薄命相,沒有這豔福!”
姨媽嘴上罵的是姨夫,可心裡恨的卻是欒水玉。有一次欒水玉因為切肉折了半個指頭,姨媽以為要殘了手,還暗暗高興了一陣呢。沒承想,欒水玉的手指漸漸好了,她又能拈針扯線,活計不減從前。
惠集的秋收是從8月末開始的。最早被收的是豆角,大的豆角用來切絲晾曬,而小的則用來醃菜。之後要收青蒜和毛蔥,該編成辮子的就編成辮子,有紅有白地掛在屋簷下,就像為房屋加上了花邊那樣好看。秋收中最艱苦的活就是收土豆,因為家家都種著不小的面積,冬季時可以用它充糧吃,屋裡的地窖就是用來盛它的。人手多的人家要一兩天收完,而人手少的則要用三四天。所以這期間男人們見面時常問的話就是:
第三章 郵遞馬車來了(2)
“你們家的土豆收了沒?”
若是女人們碰到一起則是:“你們家的棉衣做完了嗎?”
開學的前幾天,七鬥一直在幫姨媽做內屋的活。她絮棉花,姨媽來縫縫連連,七斗的活甚至比姨媽要好,姨媽因為有了好幫手,所以對七鬥還很和氣。七鬥在做活時基本上不跟姨媽說話,姨媽也不覺不自然,該忙什麼還忙什麼。只是姨夫回來時,常盯著七斗的臉看,讓七鬥十分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