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一點應當責備自己的事情。雖然如此,他現在可是必須責備自己,自己一定是有許多錯誤,要不然怎麼會弄得家破人亡呢?在許多錯誤之中,最大的一個恐怕就是他錯看了日本人。他以為只要自己近情近理的,不招災惹禍的,過日子,日本人就必定會允許他享受一團和氣的四世同堂的幸福。他錯了。日本人是和任何中國人都勢不兩立的!想明白了這一點,他覺得他是白活了七十多歲。他不敢再信任自己,他的老命完全被日本人攥在手心裡,象被頑皮的孩子握住的一條槐樹蟲!
他沒敢摸他的鬍子。鬍子已不再代表著經驗與智慧,而只是老朽的標記。哼哼了一兩聲,他躺在了炕上。“你們去吧,我沒主意!”
婆媳楞了一會兒,慢慢的走出來。
“我還挖牆去!”韻梅兩隻大眼離離光光的,不知道看什麼好,還是不看什麼好。她心裡燃著一把火,可是還要把火壓住,好教老人們少著一點急。
“你等等!”天佑太太心中的火併不比兒媳的那一把少著火苗。可是她也必須鎮定,好教兒媳不太發慌。她已忘了她的病;長子若有個不幸,她就必得死,死比病更厲害。“我去央告央告那兩個人,教我出去送個信!”
“不用!他們不聽央告!”韻梅搓著手說。
“難道他們不是中國人?就不幫咱們一點兒忙?”韻梅沒回答什麼,只搖了搖頭。
太陽出來了。天上有點薄雲,而遮不住太陽的光。陽光射入薄雲裡,東一塊西一塊的給天上點綴了一些錦霞。婆媳都往天上看了看。看到那片片的明霞,她們覺得似乎象是作夢。
韻梅無可如何的,又回到廚房的北邊,拿起鐵通條。她不敢用力,怕出了響聲被那兩個槍手聽見。不用力,她又沒法活動開一塊磚。她出了汗。她一邊挖牆,一邊輕輕的叫:“文先生!文先生!”這裡離小文的屋子最近,她希望小文能聽見她的低叫。沒有用。她的聲音太低。她不再叫,而手上加了勁。半天,她才只活動開一塊磚。嘆了口氣,她楞起來。小妞子叫她呢。她急忙跑到屋中。她必須囑咐小妞子不要到大門那溜兒去。
小妞子還不大懂事,可是從媽媽的臉色與神氣上看出來事情有點不大對。她沒敢掰開揉碎的細問,而只用小眼目留著媽媽。等媽媽給她穿好衣服,她緊跟在媽媽後邊,不敢離開。她是祁家的孩子,她曉得害怕。
媽媽到廚房去升火,妞子幫著給拿火柴,找劈柴。她要表現出她很乖,不招媽媽生氣。這樣,她可以減少一點恐懼。
天佑太太獨自在院中立著。她的眼直勾勾的對著已落了葉的幾盆石榴樹,可是並沒有看見什麼。她的心跳得很快。她極想躺一躺去,可是用力的控制住自己。不,她不能再管自己的病;她必須立刻想出搭救長子的辦法來。忽然的,她的眼一亮。眼一亮,她差點要暈倒。她急忙蹲了下去。她想起來一個好主意。想主意是勞心的事,她感到眩暈。蹲了一小會兒,她的興奮勁兒慢慢退了下去。她極留神的往起立。立起來,她開足了速度往南屋走。在她的賠嫁的箱子裡,她有五六十塊現洋,都是“人頭”的。她輕輕的開開箱子,找到箱底上的一隻舊白布襪子。她用雙手提起那隻舊襪子,好不至於譁啷譁啷的響。手伸到襪子裡去,摸到那硬的涼的銀塊子。她的心又跳快了。這是她的“私錢”。每逢病重,她就必想到這幾十塊現洋;它們足以使她在想到死亡的時候得到一點安慰,因為它們可以給她換來一口棺材,而少教兒子們著一點急。今天,她下決心改變了它們的用途;不管自己死去有無買棺材的現錢,她必須先去救長子瑞宣。瑞宣若是死在獄裡,全家就必同歸於盡,她不能太自私的還不肯動用“棺材本兒”!輕輕的,她一塊一塊的往外拿錢。每一塊都是晶亮的,上面有個胖胖的袁世凱。她永遠沒判斷過袁世凱,因為袁世凱在銀圓上是那麼富泰威武,無論大家怎樣說袁世凱不好,她總覺得他必是財神下界。現在她可是沒有閒心再想這些,而只覺得有這點錢便可以買回瑞宣的命來。
她只拿出二十塊來。她看不起那兩個狗仗人勢給日本人作事的槍手。二十塊,每人十塊,就夠收買他們的了。把其餘的錢又收好,她用手帕包好這二十塊,放在衣袋裡。而後,她輕輕的走出了屋門。走到棗樹下面,她立住了。不對!那兩個人既肯幫助日本人為非作歹,就必定不是好人。她若給了他們錢,而反倒招出他們的歹意來呢?他們有槍!他們既肯無故的捉人,怎麼知道不肯再見財起意,作明火呢?世界的確變了樣兒,連行賄都須特別的留神了!
立了許久,她打不定主意。她貧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