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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部分

南流鎮,一排小小的椅子上坐著小小的我們,我們學會了刷牙洗臉做早操,小小的漱口杯排成一排放在臉盆架上。畫畫唱歌搭積木,午睡,遊戲,每天晚飯後吃水果,排著隊去上廁所,排著隊,讓保育員摸額頭,排著隊到田野散步,手拉著手,有春遊和秋遊。講衛生、守紀律、懂禮貌,這是我們一生中受到的最正規的教育。

那個潘阿姨呢?管我們洗澡的,大家光著身子站在屋子裡,她一個個拖到她跟前,想起她我身上馬上就感到滑溜溜的。她最漂亮,但最兇。龐嬸嬸是洗衣服的,她胖胖的身影在晾衣場一閃一閃,床單如同連綿的波浪,散發出肥皂和太陽潔淨的芬芳。會計室裡有一個伯伯,他笑眯眯的,家長每個月都要到他那裡交錢。

我們排練的節目可真是別出心裁啊,呂覺悟扮演坦克兵,她的坦克是小圓桌子的桌面做成的,畫上履帶和輪子,炮筒也是硬紙板。張冬妮當炊事員,她把鍋勺敲得叮噹響。我和趙菊花都是偵察兵,我們假裝摸黑上路,踮著腳,左手在空氣中抹一把,右手也在空氣中抹一把,從這頭到那頭,從頭到尾,只有一個動作。然後,正式的演出就開始了,我們塗上了紅臉蛋,像一隊蘋果被帶到了燈光球場,那裡燈火明亮,有兩排一百瓦的大燈泡,無比輝煌,半個南流鎮都被照亮了呢!燈光之下,有我們的家長。

明亮的天堂就像煙花,頃刻間消散,一九六六年迎面來到,它像一個穿著斗篷的巨人,從南流鎮閃身而過,很快,張冬妮、趙菊花都不見了,她們去哪裡了呢?只剩下了呂覺悟。在那之後的十多年裡,我和呂覺悟常常唸叨這兩個名字,好像她們是兩種難得見到的糖果,我們把她們藏在秘密的地方,有空時偷偷舔上一舔,以便記起早已忘卻的甜味。

張冬妮消失得無影無蹤,趙菊花升到小學,跟我們同一個班,但她只呆了兩個月就轉學走了,去的是一個叫做遵義的地方。我們還沒有學會寫信,趙菊花哭著對我們說,一定要寫信啊!我們互相發誓,一定寫信,保持聯絡,將來長大了,我們到遵義看她,她回南流鎮看我們。一九八三年,我只身漫遊大西南,火車路過遵義,廣播剛一報出站名,趙菊花這個名字立即應聲而起,她大概在遵義等了二十多年吧,她一定記得有一個李飄揚,一個呂覺悟,在七歲那年,三個人揮淚告別。但她在遵義的哪個角落呢?我必須超越自己的能力才能找到她。我必須,化身為一名女巫,行走在遵義城的上空,手持一枚有透視功能的放大鏡,一寸一寸地搜尋,這時候,趙菊花就會被我找到。她跟我一樣大,都二十四歲了,說不定還結了婚,有了一個小趙菊花。火車離開遵義,頭也不回,我再也找不到她了,永遠也找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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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 七(2)

現在我再次想起她,我想起她以便讓自己在幼兒園多停留一會兒。趙菊花是一個經常留校的人,幾乎每個週末她都留校。我們在園裡全託,整整一星期回不了家,我們盼呀盼,終於盼到了星期六,我們兵分幾路,排著隊,手拉手,由老師帶著,走出縣委會的大門,走過自來水廠,然後西門口、東門口、龍橋街,一個個送回家。也有的時候由家長來接,我們在教室裡等著,聽著故事,心不在焉。有老師在門口說,某某某小朋友,家長來接了。某某某便變成了彈簧,一彈就到了門口。在星期六,全園的孩子都成了小鳥,只有趙菊花,成為石頭。

她是飛不走的,她說,我留校,我跟老師去看電影。這使我們特別羨慕她。她經常在週末跟黃老師去看電影,黃老師是外地人,週末也不回家,所以趙菊花由她負責。黃老師牽著她的手,走過自來水廠和西門口,走到公園路的電影院,她就像趙菊花的家長。趙菊花的家長跟所有人不同,不是她爸爸媽媽,也不是外公外婆,而是她的姐姐,叫趙蘭花,已經讀小學五年級了。她每週週末都會來看看趙菊花,給她捎點衣服,或者吃的,有時也跟著黃老師一塊去看電影。但從來不接菊花回家。她難道沒有家麼?她的爸爸媽媽在哪裡?為什麼不來看她呢?這些問題在週末會像燕子一樣飛來飛去,但是沒有人說出來,它們一閃而過,因為大家的爸爸媽媽已經來了。趙菊花,她生來就是留校的,生來就該週末不回家。我們這樣認為。

那該有多難捱啊!有一些孩子,他們連一個星期都挨不了呢。星期一才來,星期二就想著逃跑,星期三就開始了行動。

孩子真是智勇雙全,知道從大門是出不去的,從教室走到大門,要經過開闊的操場呢,一眼就被發現了。孩子趁著上廁所,溜到了晾衣場,晾曬的衣物一排一排的,高過了頭頂,跟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