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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部分

她也還是個孩子。

那天正是下雪。

庭園中的梅花開得正好,梅樹下的雪也彷彿分外潔白。

那天李尋歡正在梅樹下堆雪人,他找了兩塊最黑最亮的煤,正準備為這雪人嵌上一雙明亮的眼睛。

這是他最愉快的時候。

他並不十分喜歡堆雪人,他堆雪人,只不過是為了要享受這一剎那間的愉快——每當他將“眼睛“嵌上去的時候,這臃腫的而愚蠢的雪人就像是忽然變得有了生命。每當這一剎那問,他總會感覺到說不出的滿足和愉快。

他一向喜歡建設,憎惡破壞。

他熱愛著生命。

他總是一個人偷偷的跑來堆雪人,因為他不願任何人來分享他這種秘密的歡偷,那時他還不知道歡愉是絕不會因為分給別人而減少的。

後來他才懂得,歡樂就像是個聚寶盆,你分給別人的越多,自己所得的也越多。

痛苦也一樣。

你若想要別人來分擔你的痛苦,反而會痛苦得更深。

雪人的臉是圓的。

他正考慮著該在什麼地方嵌上這雙眼睛,他多病的母親忽然破例走入了庭園,身旁還帶著個披著紅擎的女孩子。

猩紅的風蓬,比梅花還鮮豔。

但這女孩子的臉卻是蒼白的,比雪更白。

紅和自永遠是他最喜愛的顏色,因為“白”象徵純潔,“紅”象徵熱情。

他第一次看到她,就對她生出了一種說不出的同情和憐惜,幾乎忍不住要去拉住她的手,免得她被寒風吹倒。

他母親告訴他:“這是你姨媽的女兒,你姨媽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了,所以她從今天開始,就要住在我們家裡。”

“你總是埋怨自己沒有妹妹,現在我替你找了個妹妹來了,你一定要對她好些,絕不能讓她生氣。”

可是他幾乎沒有聽到他母親在說些什麼。

因為這小女孩已走了過來,走到他身邊,看著他的雪人。

“他為什麼沒有眼睛?”她忽然問。

“你喜不喜歡替它裝上對眼睛?”

她喜歡,她點頭。

他將手裡那雙黑亮的“眼睛”送了過去。

他第一次讓別人分享了他的歡愉。

自從這一次後,他無論有什麼,都要和她一齊分享,甚至連別人給他一塊小小的金橘餅,他也會藏起來,等到見著她時,分給她一半。

只要看到她眼睛裡露出一絲光亮,他就會覺得前所未有的愉快,永遠沒有任何能代替的愉快。

他甚至不惜和她分享自己的生命。

“她也一樣。”他知道,他確信。

甚至當他們分離的時候,在他心底深處,他還是認為只有他才能分享她的痛苦,她的歡樂,她的秘密,她的一切。

他確信如此,直到現在……

陋巷,昨夜積雪。

積雪已溶,地上泥濘沒足。牆角邊當然也有些比較乾燥的路,但李尋歡卻情願走在泥濘中,他喜歡一腳踏入泥濘中時那種軟軟的,暖暖的感覺。

這往往能令他心情鬆弛。

以前,他最憎惡泥濘,他情願多繞個圈子也不願走過一小段泥濘的路。

但現在,他才發覺泥濘也有泥濘的可愛之處——它默默的忍受著你的踐踏,還是以它的潮溼和柔軟來保護你的腳。

世上有些人豈非也正和泥濘一樣?他們一直在忍受著別人的侮辱和輕蔑,但他們卻從無怨言,從不反擊……

這世上若沒有泥濘,種籽又怎會發芽?樹木又怎會生根?

他們不怨,不恨,就因為他們很瞭解自己的價值和貴重。

李尋歡長長嘆了口氣,抬起頭。

牆是新近粉刷過的,孫駝子那小店的招牌卻更殘舊了。

從這裡看,看不到牆裡的人。

現在還是白天,當然也看不到牆裡的燈。

“到了晚上,小樓上那盞孤燈是否還在?”

李尋歡忍不住又想起了他不願想的事,這兩年來,他總是坐在進門的那張桌子上等著那盞孤燈亮起。

孫駝子總是在一旁默默的陪著。他從不開口,從不問。

孫小紅忽也長長嘆了口氣,幽幽道:“現在還沒有到吃晚飯的時候,客人還不會上門,不知道二叔現在於什麼?是不是又在赫桌子?”

孫駝子並沒有在抹桌子。

油永遠再也不能抹桌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