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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格格自是一齊低頭回答"承太后教誨",都走來向四貞問好,又自報名姓。建寧看那孔四貞雙眉高高挑起,飛揚入鬢,一雙眼睛明如星辰,鼻子挺直,齒如編貝,舉止神情遠不同於她日常所見的這些女子,又偏偏似曾相識,像誰呢?卻一時想不起來。心中油然生起一股親近之意,便不像平時那樣見著眾人扎堆便獨自走開,也和眾格格一起拉著四貞的手問長問短。四貞少不得又將父親殉國前的情狀再說一遍,道是:"五月裡,大西軍李定國與馬進忠部合兵十萬進軍湖南,攻克靖州,陣斬我清兵五千餘人……"格格們深居宮中,從來不聞朝政之聲,對於戰爭更是毫無所知,聞言都問:"五千多人都死了嗎?難道我們大清沒有大將駐紮在靖州嗎?"太后代為答道:"駐在靖州的是我大清總兵張國柱將軍部,然而大西軍兵強馬壯,軍容之盛,罕與為擬。靖州一役,張國柱全軍覆沒,幸張國柱本人逃出『性』命。唉,這些事,一時同你們說不清,說了你們也不懂,不必細問,且叫貞兒往下說吧。"四貞遂接著道:"李定國乘勝進取武崗,六月,自楓木嶺進取寶慶,我清軍死傷被俘者五千餘,損失家口一千五百餘名。李定國又命各營出祁陽,合趨全州,令馮雙禮率兵四萬先行,攻全州;自率兵六萬繼進,欲行合圍之勢。全州破,李定國令大部隊不要入城,急趨桂林……"格格們更加不懂,盡皆訝然:"你不過和我們一般年紀,怎麼會知道這些事,說得這樣清楚?"四貞道:"我每天跟在父王身邊,聽他講習兵法,指揮戰事,聽也聽得熟了。"格格們又問:"那你會打仗嗎?"四貞道:"略知一二,卻未曾真正親自帶兵作戰,若論單打獨鬥,幾十個人也還攔不住我。"格格們更覺驚訝,便如看到傳說中的俠女一般,都瞠目結舌。太后笑道:"你們打小兒生長在宮裡,金枝玉葉,養尊處優,哪會懂得這些?可憐貞兒跟著定南王南征北戰,奔波倥傯,年齡雖和你們差不多,吃的苦卻多多了。"四貞續道:"我父親率兵與大西軍激戰於大榕江,因兵力不敵,敗走桂林。那時清軍橫屍遍野,慘狀異常,我父親也身負重傷,命在旦夕。一邊派兵向續順公沈永忠求援,一邊閉城自守,苦戰數日夜。七月初二日,李定國率所部急馳桂林城下,發兵攻城,初四日,搭雲梯攻上西北環山城;馬進忠部也攻破武勝門,與李定國部成合圍之勢。我父王知道大勢已去,決計殉國,遂將我們全家上下一百多口召集在一起,所有的珍玩也都集聚在屋中,對我們說:今天,我們一家人就在此殉國了,黃泉路上再全家團聚吧。說完,拿出匕首來,一刀捅死了我母親……"眾格格驚駭莫名,一齊大叫起來,這樣的慘事別說耳聞目睹了,便連想也未曾想、夢也不曾夢過,聞言不禁都戰戰兢兢地問:"你阿瑪捅死了你額娘,你就在旁邊看著嗎?那,你又是怎樣逃出來的?"惟有建寧卻意動神馳,想起長平公主從前說過的崇禎帝死前劍斬親女的一幕,不禁恍然大悟——難怪覺得她像一個人,卻又一時說不出來。原來,她既像是長平,又像是香浮,就好比那母女二人合為一體再一分為二。她們都是漢人貴胄,都曾親眼目睹親人相殘的慘狀,都是全家覆滅獨善一身,她們的眼睛裡,都流動著一種絕望的破碎的清冷的幽光。建寧看不見自己。她不知道,她自己的眼裡,也有那樣的一種幽光。四貞說到父母的慘死,眼中晶瑩閃爍,卻並不是眼淚。她的眼淚,已經在目睹父母身亡的一刻流盡了,她可以活下來的惟一理由、目的、意義,就只是為了報仇。而一個滿心仇恨的人,是不可以哭泣的,因為那是最無用無能的表現。眼淚會使人的意志軟弱,會把憤怒之火澆熄,會令人的勇氣消失。孔四貞應承自己,大仇一天未報,就一天不許見哭聲,不可以放縱自己,像尋常的小兒女那樣哭泣流淚。她高高地倔犟地昂著頭,一滴淚也沒有,平靜地敘述下去:"我本來已經決意跟隨父母共赴黃泉,可是想到父親死得冤枉,如果我們一家人都死了,誰來京城向朝廷稟報實情呢?因此我跪下來對父親說:讓女兒單槍匹馬殺出去吧,如果天可憐見,保佑我去到京城,我會稟明太后,為父親鳴冤。父親聽了,重重點了點頭,又點了一百精兵護送我出城。我剛殺到城門口,忽聽得身後大『亂』,回頭時,便看到漫天火光,正是定南王府的所在……"建寧的心忽然銳利地疼痛起來,她彷彿又看見了母親的背影,看見了母親俯下身去拾起那隻斷翼的蝴蝶的姿態,那一道剪影映在熊熊的火光裡,完全融進了孔四貞的講述。她終於想到了自己,她和四貞都是一樣的孤獨的孩子哦,她們的親人都永遠地離開了她們,而把一段沉重慘傷的歷史交給她們去揹負。她在這一刻認定四貞是她的朋友,是香浮小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