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其他人都昏迷了,聽不到大塊頭臨死前的蹬腿聲,就像每次大家都在裝睡。大塊頭死了。喉管暴露在空氣中,鮮血濺滿床鋪,還有19077號的口腔。他吸了一點血,就一點點。人血的滋味,苦鹹苦鹹的,不好喝。
偽裝現場。他撕裂死屍的傷口,手指插得更深,模擬鋒利的狼牙,幾乎摸到脊椎骨。他用事先準備好的細樹枝,在屍體上劃出一道道傷疤,像狼爪撓過的痕跡。他把狼毛弄在床鋪上、監獄的地上,特別是鐵欄杆上。狼用縮骨術進出時,必定留下這種痕跡。他為自己清理一番,嚥下嘴裡的血,看起來跟別人沒兩樣。就算身上有血跡,睡在死者身邊也屬正常。到了早上,所有人按時醒來,受乙醚麻醉的影響頭暈噁心,就算嗅到某種特別的氣味,但當看到大塊頭的屍體,再加上滿地狼毛,肯定會產生強烈的心理作用——那就是狼的氣味。監獄的調查草草了事,哪有什麼法醫來做屍體解剖。大夥隨便看下屍體,傷口像這麼回事,自然而然斷定,兇手必是那頭母狼。
直到昨晚,老獄警也被他騙過了,相信那套狼闖入監獄吃人的鬼話。若是早點懷疑,絕不可能在放風時睡著,還讓殺人嫌疑犯奪槍逃跑。不曉得這算是走運還是不走運,這些秘密,已被19077號帶給死神。
他的眼睛睜著,明亮,無瑕,不似死人的渾濁,更像六角形雪花,墜落在擴散的瞳孔底下,融化成一汪清淡的淚水…
逃犯死在老獄警的懷中,享年二十八歲。活到六十歲的前名偵探,將他放在白茫茫的雪地上,反正不會弄髒了死者。再過四個月,等到清明,埋葬年輕逃犯的荒野,就會開滿金燦燦的油菜花。
左邊是母狼的屍體,右邊是死去的逃犯,他在中間,活著。
有人給老獄警點上一支菸,上海捲菸廠的牡丹牌。第一根火柴,晃了半天沒點上,被風雪吹滅了。有個高大的幹警,用身體和手掌阻擋著風,又擦了好幾根火柴,差點燒著眉毛才點上。老頭略微駝背,但紋絲不動。他將煙吞入肺中,又經鼻孔噴出,藍色氤氳在雪中蒸發,彷彿清明、冬至上墳的煙。
無量河邊有人騎腳踏車而來。車輪碾壓過皚皚白雪,騎車人穿著墨綠色制服。囚犯和職工們,給腳踏車讓出一條通道,抵達人群的圓心。白茅嶺每個人都認識他——郵電所投遞員,每隔三天,他會為囚犯和幹警們捎來遠方的家書。郵遞員從包裡掏出個牛皮紙信封,是掛號信,上海寄來的公函。在場所有幹警中,白頭髮的老獄警級別最高,他代表領導簽收了這封信。
老獄警的手還在抖,一不小心,信封掉到死去的逃犯臉上。從死者睜著的眼睛上,拾起這封突如其來的信,他決定開啟看看。再過一個月,就要退休回上海去了,他也不怕犯什麼錯誤,難道還能不準回去嗎?當著幾個年輕幹警的面,拆開牛皮紙信封,果然蓋著上級革委會的公章。
公函裡頭說,黨中央撥亂反正,婦產科醫生被宣佈平反,“恢復名譽,立即無罪釋放”。有意無意的,老獄警大聲念出每個字。方圓數十米內的所有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頭頂青灰色的天空,一朵下著雪的雲。行將告老還鄉的獄警,看著躺在雪地裡的19077號犯人,嘖嘖地說:“哎,回上海的長途車上,又少了一個搭伴。”看熱鬧的人群漸漸散去。名叫建軍的男嬰,早被父母哭喊著抱回家去。那頭母狼,眨眼之間,已被庖丁解牛,當場只剩一堆狼毛和碎骨頭。人民群眾有的是為親人復仇,有的則是口水滴滴
答答,有的是看中了這張上好的狼皮。幹警重新收攏囚犯們,清點人數押回監舍。農場職工也打道回府,收拾昨晚被狼群肆虐的牲口棚,看看還能否搶回一隻鴨子或半隻羊。
一九七七年一月一日,上午八點。雪停。太陽昇起來了。
積雪反射著陽光,刺入老獄警眼裡,令他想起昨晚,無人可說的那句話。
一個多月後,大年初三,老頭獨自離開白茅嶺。回上海的長途車上,乘客稀稀落落,多是探監返程的犯人親屬。車窗推開一道縫隙,他吐出大前門燃燒的煙霧。滿滿一整車人,只有退休的老獄警擁有這種特權。菸頭不停晃動,弄得身上全是菸灰。不是車子顛簸,而是他的手在抖。往昔從未有過的毛病。從元旦那天至今,每一時,每一秒,右手都在抖,估計到死都治不好了。
七個月後,中元節的那天,退休後的老獄警死了。在上海。這個老煙槍啊,光棍一條,天天跟一群老太太打麻將。他熬了個通宵,倒在麻將臺上不省人事,還叼著根牡丹煙。送到醫院說是突發腦溢血。在火葬場,沒有親屬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