裝足了溪水,他和馬又往自己肚皮中盛飽了水,直哐當哐當響。
然後,他和他的黑馬大無畏地走進了那片茫茫無際的沙化地域。
其實,原先這裡是平平展展的大草地,被人們開荒墾耕之後,失去原先的植被,裸露出下邊的黃沙,被季風無情地衝刷後,便形成了如今這固定或半固定的沙丘沙原。怪態百出,猶如群獸奔舞,又似靜止凝固的波谷浪峰,怪異詭譎,危機四伏。黑色的枯根枯藤在沙坡上半露半隱,不見一棵綠草。一處沙岡下,矗著幾十棵老榆樹,全部乾死,枯枝幹杈七曲八拐地扭結伸展,一個個張牙舞爪,猶如鬼樹,神態各異。似乎是正當這些樹正隨意生長時,一場大自然的突變剎那間把他們統統乾死枯僵在原地,脫落去所有裝飾的綠葉青皮,惟保留或凝固住了這一個個怪態百出的死枝枯乾。像鬼妖,像魔影,令人生出恐怖。這是被稱為黃色惡魔的大漠熱沙暴造就的傑作,是一種百年不遇的奇異的氣象現象。只要經它衝捲過的地方,所有植物轉眼間全部蒸乾水分,曬焦了綠葉,枯乾了枝幹。就是百年大樹也很快乾枯而死,無一倖免。它是所有生命的死神。就是人在沙漠裡遇到這種乾熱沙暴,也無法逃脫死難,很快變成一具木乃伊。這是可怕而殘忍的大自然的懲戒手段。只有大面積沙化地帶才招致這種懲戒,招來這大地的死神。
恐怖之餘,爸爸想快快走出這塊死神降臨過的地方。可越走越深了。前邊的沙地上又出現了一個奇特的景象。有好多頹敗倒塌的土房土牆,有的埋進沙子裡,有的凸現著破舊牆頭,有的在沙地上只留下一行行一片片黑色的房基印痕,顯示著這裡曾是人類生活居住過的地方。一個寬敞沙地上孤零零戳著一個用水泥澆鑄出來的牆牌,上邊殘留著幾行刻字:×××建設兵團×××師×××團×××連部等。
爸爸恍然大悟。原來這裡是當年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時代,成千上萬的知青生活戰鬥過的地方。他們一撥又一撥地被時代的風雲捲到草原上,開墾了一片又一片大好草原,後來,他們又被時代的風雲卷離開這裡回城去了。於是,被他們遺棄的農場,無可挽回地沙漠化了。他們哪裡知道,草原植被也就半尺多厚,下邊全是沙質土,翻耕之後,正好把下邊的黃沙解放出來,猶如被開啟的潘多拉盒子,頭幾年還能長糧食,往後就只剩下沙化了。在十年九旱少雨枯水的草原,失去了植被,無法保護地下溼氣水分,荒漠化後變成寸草不長的死漠,這是必然結局。草原只是“草”的原,並非“農”的原,大自然亙古形成草原,定有它的不可違背的法則,自然的法則,以愚昧而狂妄的“人定勝天”囈語,想征服和改變自然法則,那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萬千知青用青春和熱血澆出了這一片片死漠,這是當初誰也沒想到的事情。從西邊的巴盟、阿拉善到這邊的錫盟、昭盟、伊盟,以及呼倫貝爾盟,處處留有這種被遺棄的沙化地帶,而由沙化地帶捲起的沙塵暴,源源不斷地往北京,往內地輸送著萬千噸的黃沙黑塵,懲戒著總不長記性的人們。
爸爸發現,這片遺棄的沙地上的某些角落還長著一種植物,那就是鹼兒蒿,也稱黑蒿子。這黑蒿子牲口不吃,一點兒用處沒有,它還蔓延極快,一片片地生長,它一長,別的植物都無法生長,都被它侵滅,一眼望去,滿目都是一片片的鹼兒蒿覆蓋著沙化地,黑壓壓的,令人生畏。只有沙化和鹼化的草地才長這種毫無用處的黑蒿子,象徵著死亡,象徵著永遠的死亡。有人形象地比喻過,開墾後的草地就如失去貞操的處女,一旦失貞永遠不會再變成處女了。那黑蒿就是草原流出的初血,只是黑色的。
再過些歲月,沙化地連黑蒿子也長不出了,惟剩下茫茫無際的大沙漠,連著天連著地,消逝了所有生命的痕跡。
爸爸感嘆著人類的愚昧所創造的這片沙原,接著繼續頑強地穿越這片死亡地帶,向西北挺進。
二
母狼好多天不出去覓食了。
大漠外邊的世界在鬧饑荒。大饑荒。
將近一年的時間,老天沒下一滴雨,河水斷流,深井榦裂。別說莊稼不長,連原先茂盛的胡楊樹都一棵棵枯死,天上的鳥雀都飛著飛著便一頭紮下來渴死,那血也是乾的。惶恐的人們一批批逃難遷徙,走不動的老人和孩子跟走不動的老弱牲畜一起,倒斃在荒野上幹河灘上,不說哀鴻遍野,餓殍滿地也差不多了。
越是沙漠化越容易乾旱,饑荒鬧得越兇。
開始時,母狼每次出大漠拖來一具具乾屍,有牛羊,有雞狗,後來它懶得弄了。由於缺水,大漠古城和大漠外邊的所有出水的地方都龜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