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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部分

門和我離開時一樣開著。“桑德拉,”我喊道,“還是我。對不起,我忘記了錄音機。”我氣喘吁吁地走向她的臥室,用指節敲敲門框,“哈囉,哈囉!”隨後走進房間。我站住了,彷彿不小心進錯了房間,進錯了公寓,進錯了世界。

我描寫過多少次恐怖和血腥的場面?數以百計。必須承認,我時常因為懶惰或趕時間而使用“無法描述”和“超越言辭”這種字眼。然而,描述暴力的詞語往往很簡單,容易掌握,連孩童都認識。真正難以接受的是這些詞語激發的念頭:我們難道就是這些材料造成的?我們體內也都是這個樣子?

有一次夜裡我睡不著,編造了一整套藝術理論,大體而言就是提醒健忘的意識記住最基礎的事實:我們漂浮在水裡,圍繞太陽旋轉,我們從女人的體內出生,身體裡是血肉和骨骼。沒多久以後的某一天,我們就將死去。

因此,此刻我跨入布魯克林的那扇門,我不但嚇得說不出話(要我寫書,我多半會這麼描述),而且被一個最簡單但我無法理解的英語短句打得無法說話、無法呼吸、無法思考:桑德拉·道森死了。

她赤身祼體地倒吊著,不過第一眼很難看清楚,因為她缺少了頭部。她的雙腳被捆在一起,掛在天花板的吊扇上。她的軀體被切開,面板翻開,不知怎麼和雙手連在了一起,像是長了一對翅膀。她的脖子還在滴血,就像斷裂的水管。

這時,就彷彿我真的置身於一個故事之中,桑德拉的屍體開始緩緩轉動,像是馬戲團的雜耍藝人,吊扇葉片開始旋轉,屍體也越轉越快。我明白這代表著什麼——有人開啟了開關——我突然感覺房間裡多了一個人,就在我背後的門口,我開始轉身,但動作慢得可怕。然後就什麼也沒有了。

我在地上醒來。大約失去了十五到二十分鐘。被打昏之前,我嚇得甚至感覺不到恐懼,就彷彿我膽怯的意識跳出來拋棄了軀體,而軀體為了保護脆弱的心臟主動關機。推遲降臨的驚恐一股腦砸在我頭上。我睜開眼睛,看見自己在什麼地方,著火似的跳起來拔腿就跑,穿過公寓,衝下樓梯,來到馬路中央。

盲目而麻木的驚恐催著我繼續奔跑,來到路口,我喘不上氣,終於強迫自己回頭張望,像是害怕那幢樓會立刻爆炸。氧氣回到腦袋裡,我用手機撥打911,報告發生了一起兇殺案。我說出桑德拉的地址和姓名,也留下了我的名字和聯絡方式。

他們請我留在現場等警察,我說不行。我已經又開始奔跑,瘋狂地在路上尋找計程車。我儘量解釋腦海裡形成的可怕的新念頭:我必須去曼哈頓,去霍雷肖街一套我不記得具體地址也沒帶電話號碼的公寓,那兒還有一個女人,我害怕她也有生命危險,原因過於古怪和複雜,一句兩句解釋不清。跑到地鐵站的時候,我上氣不接下氣,找不到計程車,但已經遠遠聽見了警笛聲,我結束通話警察的電話,跑下去等回城的地鐵,去找摩根·切斯。

39

我在L線站臺上踱步,手機悄無聲息,我意識到腦袋在一下下抽痛。從我醒來以後就在腦袋裡敲響的警鐘原來不只是驚恐,還有疼痛。我摸摸後腦勺,疼得一縮。頭髮上有血塊,顱骨根部有一塊地方碰到就痛。我有輕度腦震盪嗎?我的大腦運轉得既緩慢又瘋狂,我在站臺上踱步,探頭望向隧道,尋找微弱的亮光,我記起在捱了那一下之前,屍體在我頭頂轉動時我冒出的瘋狂念頭:是達利安·克雷乾的,達利安·克雷在這兒。原始的恐懼攥住了我,假如我沒有被打昏,大概會拼命尖叫。此刻,震撼已經過去,我感到肚子裡陣陣發冷,膝蓋不停顫抖,另一種比較平靜但更險惡的恐懼漸漸擴散。無論當時是誰在公寓裡,只有一點可以確定:那個人不是達利安·克雷。那麼,究竟是誰呢?

列車呼嘯著開進車站,抖動和剎車聲在我腦袋裡掀起大地震。也許我真的腦震盪了。我快步上車,找到座位坐下,用精神力量催促司機,像是我的意志能讓這列地鐵跑得更快,中間不停站,乾脆飛起來。我毫無原因地站起身,又重新坐下。列車每次停站我都在心裡讀秒。穿過漫長的河底隧道,地鐵抵達第五大道。列車停車等待,沒有人上車,但似乎等了一萬八千年。下一站是第三大道,才兩個街區,天知道為什麼要設這一站。列車開進聯合廣場,我看著人們上車下車,滿懷怒火盯著他們。叮咚一聲,車門開始緩緩合攏。一個男人在最後一刻跑過來,伸出胳膊擋住車門,我大聲呻吟。大家扭頭看我。我傻乎乎地笑了笑,扭過頭去。我望著黑洞洞的隧道掠過車窗,我盯著自己蒼白的影子。我看看手機,但很清楚這兒沒訊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