勸走之後,羅西尼神父的調查工作這才正式開始。面對正襟危坐的鄉紳,羅西尼神父的第一個問題是雍陽挖井採煤的歷史始於何時。來自西雍陽村的薛三孝和朱洛甫爭著回答時,滿懷豪情,如數家珍。
“說來話長。”薛三孝說,“我族古籍《山海經》上說:‘賁聞之山; 其上多蒼玉,其中黃堊多涅石’。賁聞之山,雍陽也;涅石,煤炭也。粗粗算來,有兩千多年了吧!”
“如若以物為證的話,”朱洛甫說,“至少也有一千一百多年的光景了。朱某的友人鑿井取煤,發現一座古窯,古窯中殘存的鐵燈、銅錢之物,經雪竹先生辨認,系我族唐朝開元年間的遺物。雍陽鑿井取煤之淵源,由此可見一斑。”
儼然誨人不倦的教書先生,薛三孝和朱洛甫盡其所知,毫無保留地滿足著羅西尼神父層出不窮的好奇心。只有宗雪竹一言不發。他頻頻投向羅西尼神父的目光遊移不定,與其說察言觀色,不如說若有所思。調查活動剛剛結束,羅西尼神父便言之鑿鑿地說,古老的雍陽正面臨著脫胎換骨的福運,一座城市將在這裡拔地而起。此言一出,除了宗雪竹暗暗認為他持之有故、言之有理之外,其他鄉紳都不以為然,無不認為他這個為了調查甲午戰爭以來中國內地的經濟狀況而不遠萬里的義大利人,也許真的十分關心中國的命運,但他所謂的城市,卻無疑是他夢幻般的綠眼睛幻化出來的海市蜃樓。薛三孝先是旁若無人地大笑了一陣,然後就不無揶揄地說,除非他確有用來證明上帝存在的奇技法門,否則偏於一隅的雍陽絕對不會發生那麼離譜的事情。
事實上,面對一群滿腹儒學的無神論者,羅西尼神父對上帝未置一詞。他用同情的口吻哀嘆一支即便遊弋於大西洋之上也足以令人生畏的中國艦隊魂歸黃海的悲慘遭遇,接著又以激勵的聲調說,曾以許許多多無與倫比的發明為人類指點迷津並把人類從山重水複的困境中引入坦途的中華民族,註定要在不遠的將來東山再起,因為正像一個聰明人不會重複同一個錯誤一樣,一個智慧的民族一定會從錯誤中找到正確的出路。
這話把鄉紳們高興壞了。在接下來的應酬中,朱洛甫以一桌豐盛的筵席聊表謝意,薛三孝和宗雪竹則分別贈予心愛之物示以好感。宗雪竹送給他的是一件青花龍紋梅瓶。僅僅看了一眼,那威武豪邁的龍紋和濃豔深沉的青花就叫羅西尼神父猶豫起來。倒不是中國古瓷對一個走南闖北的神父毫無用處,而是不敢相信自己就這麼輕而易舉地得到了一件珍貴的中國古瓷。薛三孝送給他的是一件用煤玉雕刻而成的佛像,端坐其上的彌勒佛喜笑顏開彷彿笑盡天下一切可笑之人的超然氣質,儘管與上帝愁眉不展活像人類不可救藥的神情大相徑庭,但當他欣然接受之後,居然愛不釋手。離開前,彷彿出於感激,他又一次提到了那座虛無飄渺的城市。
“它不是貴國傳統意義上的商埠集鎮,它繁榮並具有世界性。”
薛三孝又旁若無人地笑了起來。和宗雪竹一樣,他也是一個喜歡收藏並富有珍玩古器的人。就器型而言,乍一看到宗雪竹贈送給羅西尼神父的梅瓶,他起初以為,在宗雪竹數以百計的梅瓶收藏中,那顯然不是一件彌足珍貴的東西。仔細看去,當他發現梅瓶上的龍紋多達九條而那青花的髮色既濃豔又深沉,他毫不掩飾地皺起了眉頭,心想宗雪竹把一件技藝卓絕的宣德官窯古瓷送給洋人,如果不是取悅於洋人,那便一定是標榜自己富有珍玩古器的一種炫耀。
“這麼抬舉洋人!”那時,他彷彿自言自語地嘟囔道,“顯財露寶是要引狼入室的!” 。。
第一章(2)
他覺得煤玉雕像是最恰當的饋贈。因為煤玉雕像一直以來都被雍陽人引以為榮,因而對一個不遠萬里前來關心中國命運的義大利神父來說,顯然是唯一具有紀念意義的玩意兒。至於羅西尼神父喋喋不休的城市,在他看來,這假如不是別有用心,那便一定是拙以表達同情心的美好祝願,因為雍陽並沒有一座城市即將拔地而起的哪怕微乎其微的任何跡象。
與此同時,一送走羅西尼神父,宗雪竹就一改緘口無語的態度,侃侃而談的一席話恰與他的看法截然相反。宗雪竹不但認為雍陽星羅棋佈的煤窯本來就像母親一樣孕育著一座城市的胚胎,而且認為伴隨著羅西尼神父的神秘之旅,一座城市必在不遠的將來奇蹟般出現在雍陽的土地上。
“他很像神父,”宗雪竹言之鑿鑿地總結道,“但他也像掮客。薛叔您就等著瞧吧,他還會回來的,而且就在明年的這個季節!”
沒理睬宗雪竹之前,薛三孝先用眼角的餘光瞥了宗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