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麼日子,就過什麼日子。”宗雪竹說,“那武昌起義倒是大刀闊斧,本錢確也微不足道,但能否一勞永逸,恐怕就不由自主了。不過這日子嘛,該往前過的,就往前過。”
時隔不久,伴隨著大女兒、二女兒雙雙遠嫁省城,宗雪竹做了一件出乎人們意料之外的事情:親手剪掉了自己的辮子。沒有了辮子的他在家裡走來走去的時候,家裡所有的男人都竊笑不已。可是,剛剛笑過,他們就無一倖免地在他的監視下拿起了剪刀。與此同時,小學堂的學生們也都剪去了辮子,他們相互取笑的聲音響徹了校園。
這時,宗雪竹突然從院子裡走了出來。他披頭散髮的模樣把街坊鄰居都嚇得愣住了。但他毫不理會他們的神情。
“你們要剪去的不只是醜陋的辮子,”他就此開始走街串巷時,這句震撼人心的話如影隨形,“你們要剪去的還是我族的恥辱!”
諸如此類有助於移風易俗的事情,很快便在男人中間形成了一種很受歡迎的時尚,但在女人那裡卻處處碰壁,就連他的小女兒連哭帶喊的纏足之苦,由於遭到母親和妻子們尋死覓活的反對,他終於隱忍不語,寧肯叫小女兒怨他心狠,也不願母親罵他不孝。
讓小女兒宗懷玉放足的事情被束之高閣不久,讓宗懷元隻身一人去省城求學的決定卻得到了母親和妻子們含淚不語的默許。但在族人眼裡,無論讓女兒放足或讓兒子離家求學,卻是一個書香世家無人企及的高瞻遠矚,如果不經過長時間的潛移默化,任何一個族人都難以效仿。可是,當許清遠告訴他,政府頒佈的教育法規明文廢除傳統教育的必修課即讀經科時,他卻皺起了眉頭,似乎並非所有的東西都應當棄舊圖新。他只同意在雍陽小學堂增設圖畫課和手工課。至於讀經科,由於他隻字不提,許清遠就不敢擅自廢除。
第十一章(6)
夏天到來前,弟弟又一連寄來了三封信,不厭其煩地向他講著無商不活、無商不富的道理。他終於向弟弟承認目前的雍陽鎮依然充滿商機而族人視而不見分明是坐失良機這一事實並據此作出經商的決定時,村子裡突然發生了一個不幸事件。這個不幸事件雖對他的決定毫無影響,卻延宕了他實施這個決定的時間。
那是發生在族人宗福祥家裡的不幸事件。先是宗福祥招贅入戶的女婿李虎頭在沃克爾廠的井下遇難,接著是宗福祥的獨生女兒春花在黃土溝裡喪命,一個家庭一天之內一連失去兩個親人的災禍,在村子裡引起的反應與其說是震驚,不如說是恐懼。
李虎頭是一個逃荒逃到雍陽的外鄉人,沒被宗福祥招贅入戶之前,曾在宗懷仁的煤窯幹過絞窯工。“女人怕生孩,男人怕絞窯”的歌謠家喻戶曉。他的妻子分娩一個男嬰時險些性命不保,他幹著絞窯工這一份又苦又累的活兒又差點累斷了腰。沃克爾廠出煤後,他又在一個名叫唐續德的包工手下幹起了推車工。沃克爾廠兩種身份不同的工人被分別稱作“裡工”和“外工”,受僱於資方並由資方發給工資的工人叫裡工,受僱於包工並由包工發給工資的工人叫外工。裡工大都是具有技術專長的專項工人,外工則是清一色的苦力。推車工就屬於外工。這一天,他正從低矮的小巷道住主巷道推著礦車時,主巷道一輛正被絞車牽引著的礦車發生了事故,牽引礦車的鐵環上出現了一道裂紋,接著就發生了斷裂,礦車猶如一頭脫困的猛獸,沿著斜坡一路狂奔,恰與他的礦車撞在了一起。他被礦車巨大的慣性撞擊得站立不穩,雙手在空中揮舞了一下,就仰面倒下了。
唐續德派手下的工人把他的屍體送到東雍陽村時,他的兒子宗懷德正在小學堂上課。宗懷德已在小學堂的義學班裡讀了四年書。許清遠從義學班裡把他叫出來時,並沒有告訴他家裡發生了什麼事,只是叫他趕快回家看一看。一看見父親的屍體,他哇地一聲就哭起來。腦子近於呆傻的春花倒是相信丈夫已經死了,卻堅持認為回到家裡的只是丈夫的一具皮囊,丈夫的靈魂滯留在沃克爾廠的煤井深處,正在那裡尋找出路,結果卻四處碰壁。於是,在她去沃克爾廠為丈夫招魂的途中,由於貪圖近路,又一個不幸事件發生了。黃土溝底的河水清澈見底,長著青苔的巨石光滑溼潤。她踩著巨石過河時,失足掉入只能沒及膝蓋的河水的閃失和她丈夫仰面倒在鐵軌上的情形如出一轍,轉瞬間便被徐徐而瀉的河水嗆炸了肺葉。這一事件很快便被人們七嘴八舌的議論蒙上了神秘色彩,彷彿李虎頭夫妻以人們意想不到的方式相繼罹難是他們前世有約的結局。
李虎頭夫妻死後不久,許清遠突然發現,一日之內便淪為孤兒的宗懷德從義學班裡失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