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態度,他就建議道,宗雪竹擬出版的著作選題單一,不妨開宗明義,取一個直截了當的名字,以昭示宗雪竹精深確鑿的見解。宗雪竹並不贊同這個建議,但離開琉璃廠之前,他一句話也沒說。
“學海無涯。”返回虎坊橋的路上,宗雪竹才對王月波說,“著書立說,倘若都大言不慚地說自己僅憑一管之見就可以囊括天底下所有讀書人的真知灼見,那豈不誤人子弟?依為師之見,還是叫它《雪竹堂文集》。”
雪竹堂是他書房的名稱。很多年以前,他還是一個少年時,由父親代為籌劃出版的一本詩詞集卻是用他本人的名字命名的,名字就叫《雪竹詩詞集》。這本詩詞集只出了一卷,收錄了他始於啟蒙終於束髮的詩詞作品。他現在要出版的《雪竹堂文集》卻是一部六卷本的鉅著。這也是他格外重視《雪竹堂文集》的一個原因。正因為如此,王月波才打算忙裡偷閒,抽出儘可能多的時間陪一陪他。在最初的六天時間裡,宗雪竹對他如影隨形的表現不置一詞,反倒對弟弟因處處留心街市上的動靜從而動不動就失去蹤影的商人習氣時時流露出無可奈何的苦笑。然而,對他總在晚上會見形形色色的客人以及一連三個晚上徹夜不眠的情景,宗雪竹卻都看在了眼裡。到了第七天,剛把書稿交給印書館,宗雪竹就把他叫到了身邊。
“既把書稿交給了印書館,就不會再有什麼麻煩事了,你就一心一意地操持你的大事吧。”
他確實正在做著一件大事。共和黨、*黨和統一黨的重要人物已在一次懇親大會上達成共識,準備實現三黨合併。作為統一黨的理事,他出席了那個大會,並在會上發了言。起初,他對三黨合併的必要性隻字未提,只把激烈的言辭和憤怒的情緒全部傾瀉在了河南都督張鎮芳和巨匪白朗的身上。對於險些做了俘虜的張鎮芳,他不屑於用無能之類的字眼來抨擊,乾脆把張鎮芳斥作一個*官僚;對於東山再起的白朗,他則不惜運用任何骯髒的字眼加以形容。當他指出,白朗的東山再起是亂黨和亂民相互勾結的結果,要勸勉亂民必先以一個以國權為重的強大的政黨匡正亂黨,假如亂黨分子執迷不悟並繼續在擴張民權的幌子下與國家為敵的話,那麼這個強大的政黨就可以依法運用國家的力量予以剷除,與會者這才明白他其實是在運用更巧妙更有說服力的方法闡釋三黨合併的必要性。
宗雪竹來到北京後,作為統一黨的聯絡人,他一方面要應酬宗雪竹,另一方面還要與其他兩個政黨的聯絡人一起商量三黨合併的繁瑣計劃。為了避免顧此失彼,他不得不把很多事情都安排在晚上來做。
“好吧,先生。從刻版、校對到付印,尚有不少時日,先生不妨四處走走逛逛。自從翰林院辭官回家,先生有十七年沒到北京來了吧?”
“十七年?”宗雪竹說,“十七年……整整十七年!”書包 網 。 想看書來
第十五章(1)
宗雪竹對北京既熟悉又陌生。在翰林院當編修那幾年,他幾乎足不出戶,偶爾外出也很少到繁華街市溜達。公車上書那一年,他倒是去過很多地方,但他那時憂心忡忡,除了都察院和松筠庵終身難忘之外,凡去過的地方都只在記憶的深處留下了一片雜亂無章的建築。他甚至連自己居住過的覃懷會館的地址都想不起來了。他記憶猶新的地方寥寥無幾,想來想去只有兩處地方,一處是都察院,一處是松筠庵。但只有松筠庵讓他魂牽夢繞,因為他曾在那裡慷慨陳詞,給公車上書注入了巨大的愛國熱情和深刻的思想。然而他卻怎麼也想不起來通往松筠庵的路徑。因為當年他和康有為一起去松筠庵時,一邊走一邊談,不知道走過了幾條衚衕,也不知道拐了幾道彎兒。
一天上午,王月波夾著一沓檔案匆匆離開虎坊橋,而宗雪巖又一次去大柵欄看熱鬧時,他正隻身一人朝著松筠庵的方向走去。他一路走一路打聽,沒費什麼周折就在達智橋衚衕找到了松筠庵。松筠庵空無一人。他佇立了很長時間。他準備離開時才發現自己並不孤單,一箇中年男人也在松筠庵,就站在他身後不遠的地方。和中年男人擦肩而過時,中年男人看了他一眼,緊接著又看了他一眼,然後便對他凝目而視。他覺得很奇怪,就站住了。
“先生好眼熟!”中年男人說,“先生是雍陽人吧?”
“先生是……”宗雪竹回憶著,眼睛裡突然閃出了淚花。“哎呀呀任公先生啊!”
“雪竹先生?”中年男人的眼睛裡也閃出了淚花。“果然是雪竹先生!”
就像兩艘同時駛回港灣的航船,宗雪竹來自一片偏於一隅的熱土,途中的風浪儘管此起彼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