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太做完了晨禮,又過了好一陣子,天才大亮。韓子奇和天星起床後,各自默默地洗漱。他們有工作的男人,早出晚歸,往往難以做到每日五次的禮拜。姑媽則是在南房臥室裡獨自進行晨禮,面對共同的主,各自反省著過去,祝福著未來。
姑媽買回了豆漿、油餅兒,一家人照例到餐廳吃早點。也許是因為餐桌上少了新月,像少了半個天下,誰也不說話。天星垂著頭,三口兩口吃完了兩個油餅兒,沒等嚥下去,便梗著脖子推起腳踏車走了。韓子奇則連油餅兒也懶得吃,只喝了一碗釅釅的蓋碗茉莉花茶。喝一口,就放下,咂著嘴唇,長長地吸一口涼氣,再緩緩地撥出來,又端起碗喝一口,接著長吁短嘆,像是在咂摸茶葉的苦味兒。茶續了兩遍水,他就站起身出門上班去了。
韓太太和姑媽卻都還沒吃完,兩人細嚼慢嚥,她們的心思都不在吃飯上。
“啪,啪,啪!”是拍大門門環的聲音。
姑媽正在想心事,一個激靈站起來,一邊走著,一邊問:“誰呀?”
“我呀!”一個柔和的女聲。
姑媽慌得手一哆嗦:“主啊!是新月回來了?”
這邊餐廳裡的韓太太卻一愣:“嗯?她昨兒剛走,今兒就跑回來幹嗎?”
“說得是呢……”姑媽也緊張起來,連門都開不利索了。
門一開啟,進來的卻是新月的同學陳淑彥!
“姑媽!”陳淑彥以前來過好幾次,認得她的,就隨著新月也叫她“姑媽”。
姑媽的緊張情緒這才放鬆了,又有些失望地說:“淑彥,你嚇了我一大跳!”
陳淑彥根本沒注意她的表情,進門就問:“新月都準備好了嗎?”
“新月?她昨兒就走了!”
“走了?”陳淑彥的神色立即變得十分沮喪,“她怎麼偷偷兒地走了?我們倆說好了的……”
“咳!”姑媽也覺得挺對不住這姑娘的,就替新月解釋說,“是啊,你們倆都定好了約會兒嘛,我聽她說來著。按說是該等你來送她,好幾年的學伴兒,眼瞅著要分手了,說說話兒唔的。可又一尋思……”
韓太太聽到這兒,趕緊扔下手裡的半張油餅兒,從餐廳裡走出來,打斷姑媽的話茬兒說:“是淑彥啊?新月學校裡來了通知了,說讓她提前去,也沒法兒等你了,我叫她哥送她去了。你瞧,還叫你白跑一趟!”
“伯母,”陳淑彥勉強笑了一下,說,“我倒沒什麼,只要有人幫她拿行李,誰送還不都是一樣?新月總算實現她的願望了,她上了大學,我也高興!新月比我強,比我強……”
說到這裡,她的感情一時難以自制,嗓子像被什麼噎著了,眼眶裡湧出了兩汪淚水,話就說不下去了。
韓太太以前見過陳淑彥幾次,都沒太留意,今天才算正式打了個照面兒。她仔細端詳著這位姑娘:個子也像新月那麼高,身材剛長開,不胖,秀秀氣氣的。臉盤兒挺端正,沒新月那麼白,可也不算黑,眉眼兒都四稱,這會兒含著淚,顯得水靈靈的。頭上沒梳新月那樣的辮子,剪著齊耳短髮,本分,利落。身上穿的雖然比不上新月,一件素花襯衣,一條青布長褲,白襪,布鞋,也是個齊整的姑娘。如果她和新月都考上了大學,今天來邀新月去報到,韓太太未必會對她有什麼特別的好感,可是她現在是個失意的人,可憐巴巴地站在韓家的院子裡,韓太太便是鐵石心腸也不能不動情了剛才她攔住姑媽說的那番假話,就是怕這姑娘傷心,結果,也還是沒能避免。她由本能的惻隱之心,又覺得似乎欠了陳淑彥點兒什麼。
“淑彥,你吃了早點了沒?”姑媽也被陳淑彥的情緒所感染,就有意岔開話題。“吃了嗎?”本是北京人見面的口頭語,但在糧食困難的年月,這句話倒顯得珍貴了。
“我在家吃了。”陳淑彥止住淚,依然站在影壁旁邊的藤蘿架底下說。既然新月已經不在家了,她便無心停留,就說:“伯母,姑媽,那我就回去了。”
姑媽覺得挺不落忍:“別價,哪兒能剛來了就走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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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太太說:“可不嘛!新月不在家,你就不來玩兒了?淑彥,進屋坐會兒,咱孃兒倆說說話兒。”
陳淑彥猶豫了一下,覺得這麼轉臉就走也不大好,就跟著韓太太往裡走。韓太太回頭說:“姑媽,勞您駕給淑彥沏碗茶!”
陳淑彥以前來找新月,都是等在前院裡的藤蘿架底下,姑媽把新月叫出來,兩人就在這兒說話,或是到外邊玩兒去,從沒有進過韓家的裡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