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特別地打扮自己,便有一種天然去雕飾的樸素的美。
她微微地喘息著,向緊閉的大門伸出手去,拍響門鈸上的銅環。
“來了,來了!”她聽到在大門旁邊倒座南房中的姑媽的應聲,隨著一串橐橐的腳步聲,門閂響動,大門便“呀”地一聲開了。
“新月?我還當是你哥先到家呢!”胖胖的姑媽叨嘮著。
“姑媽!”新月抬腿邁過那高高的、中間被踩得凹下去的門檻,把挎在肩上的書包拿下來,提在手裡,“我們學校今天……”
“得了,得了,先甭跟我說了,”姑媽神色不安地打斷了她的話,等她進來,又把門關上,往裡院瞅了瞅,“今兒個家裡又不安生!”
新月的臉上立時罩上了陰雲,她放學回來一路上的好興致全被破壞了。她知道姑媽所說的“不安生”是什麼。
她垂下頭,提著書包,默默地從影壁旁邊的藤蘿架下走過,穿過垂華門,然後,不走天井中的雨路而直接沿著抄手遊廊回自己的西廂房。果然,她聽到上房裡在爭吵,時高時低,時斷時續。
“你倒是說話呀,怎麼又不言語了?”這是媽媽的聲音。她在生氣的時候,平時的和善、寬容一點兒也沒有了,變得十分威嚴,聲色俱厲。但又不同於市井常見的潑婦罵街,她從不摔盆砸碗、捶胸頓足,從不口吐髒字,即使在大怒的時候也很少失態而有損自己的形象,而只希望對方充分認識她的凜然不可侵犯並且不得不服從。
“我……我說什麼呀?既然我的話在這個家一點兒用都沒有,還不如什麼都不說!”這是爸爸的聲音,顯得憤然、屈辱而又無可奈何。和媽媽正好相反,他平時是沉默寡言、不苟言笑的,孩子們都對他有幾分畏懼。而一旦和媽媽發生了衝突,他那份威嚴感便一落千丈,彷彿受了多少委屈而又無法申辯,敢怒不敢言似的。這時候,他常常是垂著頭,坐在椅子上,兩隻瘦骨嶙峋的大手捂住臉,好像要避開一切紛擾;或者倒揹著手站在那兒,兩眼失神地望著頂棚,老半天一動也不動,黧黑的額頭上泛著青光,太陽|穴暴著青筋,兩頰的皺紋明顯地加深了,嘴唇無聲地嚅動,好像有許多話要說,卻又不說。現在,不知天他是在採取哪種姿態,反正是又在受折磨了。
媽媽又說話了:“喲,這可是把正話反著說了!這房子是你的,家是你的,你掙工資養活居家老小,你是一家之主,誰敢賤遇你啊?”她的話說得很慢,但很有力,像咀嚼牛蹄筋兒似的,讓你慢慢品味、琢磨,每個字都好似從牙縫裡擠出來的;她說的全是奉承話,可讓人聽起來卻句句是嘲諷和挖苦。新月有時候完全憑主觀想象,覺得慈禧太后大概就是用媽媽的這種語調說話。
“哼,真是這樣兒嗎?”又是爸爸的聲音,“那你就再讓我做一回主,她的事兒你就別管了,成不成?”
“哼,笑話!”媽媽冷笑著,“你當我是你花錢僱來的傭人?是兩旁世人?我是她媽!我不管,誰管?”
“你呀,虧得還是她媽!你……沒個當媽的樣兒!……算了吧你!”爸爸好像失去了控制,他的聲音急促,帶著憤憤的喘息,以往的爭吵很少達到這種幾乎要爆炸的高潮,他似乎全然不顧後果了,“你毀了我一輩子還不算,還要毀了後輩?”
“嘩啦”一聲,上房裡的什麼東西被摔碎了,新月猜想那是一隻喝茶的青花蓋碗。她的心怦怦地跳,不知道這場戰火將蔓延到什麼地步。
姑媽並沒有回到倒座南房裡去,而是一直陪著新月往裡走。裡邊的爭吵使她不安,她感到惱火、難堪,卻又沒有足夠的權威去平息戰火;她不願意讓新月因為父母的不和而遭受刺激,但也沒法兒不讓新月聽見。老太太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心驚肉跳地隨著新月往裡走,這會兒已經走到了西廂房廊子底下。上房的吵鬧突然激化,下邊將要發生什麼事兒就難說了!一向沒有主見的姑媽這時突然急中生智,想到了新月正是她要搬的救兵,便可著嗓子朝上房嚷了一聲,雖然她極力裝得輕鬆、隨便、若無其事,但那聲兒卻因為緊張而顯得古怪:“倆人沒事兒又逗門子玩呢?新月都放學回來了,該吃飯了咳!”
上房裡的吵鬧聲戛然而止,姑媽果然一鳴驚人,收到了奇特的效果。新月看見媽媽從屋裡走出來了。
韓太太站在廊子底下,悠閒地搖著手裡的芭蕉扇,根本不像剛剛吵過架的樣子。她年紀已經過了五十,看起來還像一箇中年婦女,面色白淨,儀態端莊,豐滿而不顯肥胖,穿著一雙藏青禮服呢面方口布鞋,燙得平平整整的灰色暑涼綢長褲,深褐色的靠紗短袖大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