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道:“既是堂上同僚們都在轎上等候,便宜了你,且放起來!”
吳推官跪得兩腿麻木,猛然起來,心裡又急待著要出去,只是怎麼站立得起來!往前一搶,幾乎不跌一交。待了老大一會,方才慌慌忙忙上轎趕做一夥。見了三位同僚,雖把些言語遮飾,那一肚皮的冤屈悶氣,兩個眼睛,不肯替他藏掩。人說得好:“但要人不知,除非己不為。”這吳推官懼內行徑,久已聞知於人,況這些家人那一個是肯向主人,有嚴緊口嘴的!門子屢請不出,家人不由得說道:“惹了奶奶,見今罰他跪在房內,不曾發放起來,怎生出得去?”這各人的門子,聽了這話,都悄悄的走在轎旁,盡對各人的本官說了。這各同僚們其實只掃自己門前雪,把燈臺自己照燎;他們卻瞞心昧己,不論自己,只笑他人,你一言,我一語,指東瓜,說槐樹,都用言語譏誚。激得那吳推官又羞又惱。勉強忍了氣,行過了香,作別回了本廳,坐堂僉押,投文領文已完,待了成都縣的知縣的茶,送了出去,然後本府首領經歷、知事、照磨、簡較、縣丞、主簿、典史、驛丞、倉官、巡簡,成都衛千百戶鎮撫、僧綱、道紀、醫學、陰陽,也集了四五十員文武官員,都來參見。
庭參已畢,吳推官強自排遣,說道:“我們都是個鬚眉男子,往往制於婦人。今日天寒雨雪,我要將各官考察一番,不是考察官評,特考某人懼內,某人不懼內,以見懼與不懼的多寡。眾官都北向中立,待我逐個點名。自己也不必明白供說,各人將出公道良心,不可瞞心昧己,假做好漢;有如此的欺人,即是欺天。點到跟前,懼內的走往月臺東站,不懼內的走往月臺西站。本廳就是頭一個懼內的人,先自就了立東向西的本位。”
一個個點到跟前,大約東邊站立的十有八九,西邊站立的十無一二。惟獨點到狄希陳的名字,倉皇失措,走到東邊,不曾立定,又過西邊;西邊不曾立定,又走到臺中朝北站下;行站不住。吳推官問道:“狄經歷或是就東,或是就西?不西不東,茫無定位,卻是何故?”狄希陳向前稟道:“老大人不曾分付明白,兼怕小老婆的人,不知就在那一方站?”吳推官笑了一回,想道:“這也難處。內中還有似這等的,都在居中朝北站罷!原來怕小老婆的止有狄希陳一個。只見臨後一個光頭和尚,戴著僧帽,一個道士,戴著綸巾,都穿著青絹圓領,牛角黑帶,木耳皂靴,齊上來稟道:“道人系僧綱道紀,沒有妻室,望老爺免考。”吳推官道:“和尚道士雖然沒有老婆,難道沒有徒弟?怕徒弟的也在東邊站去。”只見這兩個僧道紅了臉,低著頭,都往東邊站在各官之後。看那西邊,只有單單兩個官站在一處:一個是府學的教官,年已八十七歲,斷了弦二十二年,鰥居未續;一個是倉官,北直隸人,路遠不曾帶有家眷。
吳推官道:“據此看起來,世上但是男子,沒有不懼內的人。陽消陰長世道,君子怕小人,活人怕死鬼,丈夫怎得不怕老婆?適間本廳實因得罪房下,羈絆住了,不得即時上堂,堂翁與兩廳的僚友俱將言語譏訕本廳取信不及,一則是無事,我們大家取笑一番;一則也要知知這世道果然也有不懼內的人麼。看將起來,除了一位老先生,斷了二十多年的弦,再除一個不帶家眷的,其餘各官也不下四五十位,也是六七省的人才,可見風土不一,言語不同,惟有這懼內的道理,到處無異,怎麼太尊與他三個如此撇清?‘吾誰欺?欺天乎?’”
一個醫學正科,年紀五十多歲的個老兒,稟道:“堂上太爺也不是個不懼內的人,夏間衝撞了大奶奶,被大奶奶一巴掌打在鼻上,打得鮮血橫流,再止不住。慌忙叫了醫官去治,燒了許多驢糞吹在鼻孔,暫時止了;到如今成了鼻衄的錮疾,按了日子舉發。怎還譏誚得老爺?就是軍廳的胡爺,也常是被奶奶打得沒處逃避,蓬了頭,赤著腳,出到堂上坐著。糧廳童爺的奶奶更是利害,童爺躲在堂上,奶奶也就趕出堂來便要行法教誨。書辦、門子、快手、皂隸,跪了滿滿的兩丹墀,替童爺討饒,看了眾人分上,方得饒免。衙役有犯事的,童爺待要責他幾下,他還稟道:‘某月某日,奶奶在堂上要責罰老爺,也虧小的們再三與老爺哀告,乞念微功,姑恕這次。’童爺也只得將就罷了。老爺雖是有些懼內,又不曾被奶奶打破鼻子,又不曾被奶奶打出堂上,又不求衙役代說人情,怎麼到還笑話的老爺?”吳推官道:“此等的事,我如何倒不曾聞見!若知道他們這等一般,適間為甚麼受他們狨氣!”醫官道:“老爺察盤考審,多在外,少在內,以此不知。”吳推官道是感激那個醫人,後來有人要謀替他的缺,吳推官做了主,不曾被人奪去。此是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