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紫細長好看的修眉頓時皺了起來,嘴唇緊緊抿著,極想立刻反駁,終究忍住沒有當場翻臉。
江敬和江懋兩兄弟對視一眼,都有幾分怒意,到底江懋脾氣急些,挺直了身子。沉聲問道:“江陵相公柄政以來,一條鞭法已在福建、湖廣等地試行,就是我們江陵,不,武昌也在試行,豪強不能再隱瞞土地,府庫收入大增,官民拍手稱快,為何秦兄竟說方向有誤?”
秦林笑了笑:“張相爺既然有志富國強兵,怎麼眼光只盯著一畝三分地?在下之所以說他方向錯了,便是方才聽了江紫兄的介紹,才知道張相爺的一條鞭法仍是對準農業去的,且不管他搜刮了地方豪強還是貧苦農夫,總是拿國家財賦只盯著‘農’字上打主意,這大方向就錯了。”
江懋手一抖,茶水潑出來小半盞,江敬較為沉穩,也面有駭然之色,江紫則呀的一聲低呼,自覺失態,趕緊拿袖子遮住臉。
三兄妹交換了幾個眼神,都十分驚訝:秦林所說正巧和他們父親日夜思考的事情不謀而合,此人處江湖之遠,不在朝堂之上,虧他怎麼想得到?
不過,那件事談何容易?隆慶初年因為財賦不足,首輔高拱也曾打了這個主意,可雪片般的奏章和士林中人一片聲的“不可與民爭利”,很快就迫使他改變了想法,偷雞不成折把米,鬧了個灰頭土臉……父親對此事也猶豫不決,遲遲不敢有所動作呀
除了被視為天人的父親,江紫從來不服別的什麼人,這次竟被秦林一語說得啞口無言,思忖了半晌,她才組織好語言,但詞鋒力道就大不如前了:“秦、秦先生所言有些道理,但國家稅賦自有祖制,貿然改變恐怕士林大譁、天下騷然……”
其實張居正的別項改革措施,何嘗不引發士林大譁、天下騷然?只是全部改革措施加起來都沒有這項的阻力大。
江紫想到這裡,自己嫩白瑩潤的臉蛋先就紅了,只好換個方向來說:“雖然一條鞭法仍是盯著農稅這塊,但主要是針對豪強地主侵吞兼併的土地啊,加豪強之稅,便能減貧戶之賦,此消彼長,於天下蒼生不無裨益。”
“理想化了,”秦林搖著頭嘆息:“豪強之所以為豪強,轉嫁稅賦的能力就比普通百姓強得多,只要朝廷仍把稅賦盯住田畝產出這塊不放,不想著從別的地方開利源,那麼壓在田畝上的稅賦就會越來越向小民轉移。
張相公的辦法,或許能在十年、二十年內增加府庫收入,但時間再久,增加的田畝稅賦便由豪強地主逐漸轉移到貧苦農民頭上,久而久之,一到大災之年百姓不能果腹,自然流民四起,恐怕有天下板蕩之禍呢”
江紫聞言心頭一凜,感覺同樣的話似乎父親無意間也曾提及。
“太危言聳聽了?”江懋有些不服氣,駁道:“只要皇路清夷,以考成法整頓吏治,豪強未必便能把稅賦轉移給貧苦百姓……”
江紫對三哥的話有些不以為然,顯然天下所有官員都盡職盡責的理想狀態,從三代治世之後就再也沒有出現過了——她史書甚至有時候懷疑連所謂的三代治世都是歷代儒門聖賢編出來的,否則相對照,怎麼有許多相反之處呢?
秦林還沒有回答江懋的話,突然右舷的船伕們喊了起來,似乎說有什麼死人,驚動了艙中高談闊論的諸位乘客,都走出去看是怎麼回事。
只見遠處波濤之中一具屍體浮浮沉沉,精赤著白生生的身子,伏著臉朝下,沒有衣服,便瞧不出男女。
眾位船伕都念阿彌陀佛、觀世音菩薩,有幾個點起香朝那浮屍拜祭,口中唸唸有詞——這是行船的規矩,叫水鬼早日投胎託生,不要來找行船之人的麻煩。
那屍體頭髮披散,屍身發白,江懋想當然的認為是女子,頗為憐憫:“誰家的女眷淹死在這江中,死後衣不蔽體,還真是可憐得很。”
“是男的。”秦林非常肯定的說。
江懋為人性急、好抬槓,聽了十分不服:“這麼遠,臉又朝下,你就能看清楚了?”
“沒看清楚,”秦林無所謂的搖了搖頭,然後接著說:“水上浮屍,男的臉朝下俯臥,女的臉朝上仰臥,十個有九個是這樣。”
江懋先前談時政就被秦林駁了幾次,現在就把脖子一梗:“我偏不信”
那些個船伕聽了,都說秦林是對的,凡是浮屍就像他所說,男的面朝下女的面朝上。還有人問秦林是不是大江上行走的老行家,否則焉能年紀輕輕就知道這些事情?
江懋卻越發不服,竟叫道:“我還偏不信了,把死屍撈起來看,是女的你們給我賠個不是,要是男的,我輸